虽只有一人,却将五百赤骑军拦在悬崖之上。
此人四五十岁,鬓生华发,脸上虽戴有黑色面具,但万重山对这个身影太熟悉了,只需一眼,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万重山吓得浑身发抖,扑腾一声,从战马下跌落。他试图站起来重新上马,然而手脚不听使唤,一连几次都踩空了马镫。
一阵恐惧之意袭上心头,他知道来人是谁,更知道他对付叛徒的手段。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本来已是死人的宇文天禄,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若宇文天禄没死,那李院长在京都的那一番言论,岂不都是谎言?在京城,李纯铁与宇文天禄势不两立了二十多年,针对的又是何人?在看到宇文天禄的刹那,他似乎猜到了某种关联。只要自己将这个绝世秘密告知陛下,那么自己必然会将飞黄腾达。
前提是自己先活下来。
天下没有人能在宇文天禄面前活下来,但今日不同,五百赤骑军,足以匹敌大宗师,除非宇文天禄跃出三境,他还有机会。
可笑的是,这五百赤骑军,却都是宇文天禄亲手为陛下培养的精锐,没有料到,最终却用来对付自己。
万重山克服了最初的恐惧,他号令道,“赤骑军十一卫,列队!”
十名赤骑军赫然出列,手持长矛,一字排开,摆开架势,准备狙杀眼前之人。曾好事者评述,十名知玄可以抵一通象,赤骑军有两千骑,相当于建立了一支由两百通象高手组成的部队。当年百名赤骑,便可血洗京都,战事若起,这两千赤骑军,足以荡平天下。
长枪、长矛都为长兵刃,枪重变化,矛重气势,但无论哪一种,招式无外乎劈、扫、挑、刺四种基本变化,均需双手,此人独臂持枪,便已吃了兵器之亏。
萧金衍没有这么想,万重山也未这么想。当然,枪的主人,也未这样想。
“冲锋!”
宇文天禄屹立不动。
十名赤骑军得令,脚夹马腹,猛然提速,一则是十名知玄境,二则借助战马提速,距离五十丈时,战马速度已到极致,十人一鼓作气,双臂紧握长矛,斜指向宇文天禄冲去。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待十丈之时,宇文天禄将长枪向外一转,单臂做了个横扫的枪式,十名赤骑军似乎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拦住,十颗人头留在原处,战马与身体向前跑出十余丈,从宇文天禄身边掠过。
整个过程不过十息光景,悬崖之上,多了十具尸体。
这场面太过于震撼,以至于整个山谷一片静寂,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
万重山下令道,“全体赤骑军,列队!”
所有赤骑军动了,万重山心中暗想,十名知玄可杀通象,百名赤骑可杀通象巅峰,如今这四百多赤骑齐涌而上,难道你还能都杀了不成?就算你有这本事,恐怕也要杀上一天一夜,而他正可以趁这机会溜走。
这些赤骑军经过严格训练,命令一出,很快列队,摆出了锥形冲锋阵型,这一阵型,专门用来长途突袭,或困杀江湖高手,但五百人列队追杀一人,却是赤骑军成立以来第一次。
万重山一挥手,“为了大明,杀逆贼!”
悬崖之上,马蹄阵阵,向宇文天禄再次冲过来。万重山也调整马头,只要将宇文天禄困住,自己就趁机突围。
宇文天禄望着赤骑军,面具之下的脸上,露出一丝傲然之气。这些赤骑军个个军中精锐,从训练到阵型,都是他一手教出,能有今日之气势,足以横扫天下。
宇文天禄策马长嘶。
山谷两侧,岩石之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士兵。这些人身穿黑色甲衣,手持黑色弩箭,将近五百人,只一露面,整个山谷之中,便充满了肃杀之气。
万重山面如死灰。
赤骑军冲锋,天下无敌。但传说中,宇文天禄还为皇帝训练了一支队伍,这队伍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手不凡,箭术超群,常年驻守皇宫之内,与禁军共同守护皇宫安全,这些年来,无数西楚、北周的刺客潜入皇宫,却始终折戟沉沙,与这些人的存在分不开。
这支力量,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黑甲军。
黑甲军训练所花费,更是巨资,就算已大明财力,也勉强维持百人编制,而且都在皇宫之中,今日山中,却发现了数百人。宇文天禄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来训练黑甲军?
万重山很快便想通了。
二十年来,宇文天禄在朝中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大肆贪腐,甚至卖官鬻爵,而他的府中,一无名人字画,二无名贵器皿,就连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他敛的钱财,原来都在暗中训练秘密力量!看来宇文天禄不轨之心,久矣!
宇文天禄长枪一指。
数百支箭疾如流星,如乌鸦蔽日,将整个天空都遮住了。两轮箭雨之后,五百赤骑军,尽数毙命。
悬崖边上,尸横遍野。
只留下万重山一人,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吓傻了,一股寒意透心而过,竟小便失禁。
宇文天禄策马,从赤骑军尸体身边走过,长枪拖在石上,划出滋滋声响,这声音,如索魂的声音,传到了万重山耳中。
万重山知道必死,他猛然醒转过来,脑海之中闪过一个念头,决不能落入他手中,否则会下场凄惨。
想到此,他双脚一夹马腹,策马向悬崖之下跳了下去,宁肯跳崖摔得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他折磨而死。
战马腾空而起,他身体也与战马脱离,向悬崖之下掉落下去。万重山松了口气,就算死,也要有个体面的死法。
嗖!
一道黑影而至,万重山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大之力牵扯,向峭壁之上撞去。
叮!
一柄长枪透胸而出,枪头刺入峭壁,入石尺许。他意识尚在,但生机却逐渐剥离,这时,万重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山风吹来,将声音淹没下去。
黑甲军撤去,毛台、武良夜、金剑南三人策马赶来,站在了宇文天禄身后,一言不发。
萧金衍满脸惊愕,他没有料到,宇文天禄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会在绝境之中,帮他解围。
他已转危为安,开始惦记宇文霜安慰,隔着悬崖向对岸叫喊,却听宇文天禄道,“你放心,她没事。”
萧金衍松了口气,既然宇文天禄说她没事,那她自然是没事。
……
山涧两边相隔不过百丈,但这边地势较低,并看不清对面发生之事,东方暖暖将宇文霜扶起,道:“跟我下山,我带你去见个人。”
宇文霜不肯,“你不救萧大哥?”
东方暖暖笑了笑,“莫非你真以为我是三境外大宗师?或行走人间的剑修不成?”
宇文霜神色黯然,“他若死了,我也不想独活。”
东方暖暖满脸鄙夷之色,“宇文姐姐,暖暖一直以为,天下女子皆俗物,只有两人可与我并肩而论,如今看来,是我高估了你。原本你也是女中豪杰,自从认识萧金衍以来,变得俗不可耐!”
宇文霜不服气,“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生来不为爱生,不为爱死,活着跟死了又有何分别?”
东方暖暖缓缓起身,临渊而立,漠然道,“自古以来,我辈女子,被世道坑了,偏偏大部分人深以为此,并不自知。”
“此话怎讲?”
“我自幼读书时,看到什么《内训》、《烈女传》,气得我将书都撕了。这世间上的世俗、礼法,归根结底,都是为男人服务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女人就要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凭什么女人就要顺从男人?”
宇文霜从未想过这类问题,她自幼追随宇文天禄,被灌输了不少弱肉强食的理念,但内心却极度渴望,能与其他女子那样,觅得有情郎,白发不分离。
“难道找一个喜欢的男人,托付一生,有何不可?”
“哈哈!”东方暖暖大笑,“托付一生?幼稚!人都是为自己活着,女人更不应将命运交给别人,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也许是太激动,也许是病未好透,她咳嗽了几声,接着道:“当年,算命之人说我活不过十六岁,就连我父亲这等人物,最后都认命了,可是不认,如今暖暖二十岁,岂不活得好好的?而你,空有一副好身子,却动不动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可笑,可悲!”
宇文霜冷笑起来。
东方暖暖问,“你笑什么?”
宇文霜略带嘲讽,道:“两情相悦,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性,你追究长生也好,大道也罢,终究不过是虚无缥缈一场梦而已,就算你寿限千年,绝情绝欲,与妖怪有何区别?”
东方暖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夏虫不语冰,朽木不可雕也。”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宇文霜好奇问,“你说的另一女子,又是何人?”
东方暖暖略带羡慕,“她怕是这个世间,活得最通透的一位女子了,我不如她!”
……
自从宇文天禄出现,思索前因后果,萧金衍总算看出了端倪,他问道,“给李不凡留纸条之人,是你?”
城门处,李不凡牵来吕公子之时,曾递给了他一张纸条,正是这张纸条,让他一路向西北,向横断山处跑来。
宇文天禄道,“他拒绝了我一次,又怎么好意思拒绝我第二次?”
去年在李不凡家中,宇文天禄曾提议传授李不凡武功,却被李不凡严词拒绝,之后李不凡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可你若入城,以赵拦江的修为,不会不知道。”
宇文天禄呵呵一笑,说了三个字:“宇文圭。”
宇文天禄将征西军之权给到赵拦江之时,将家仆宇文圭、整个比目组织以及一笑堂明面上的势力,都交到了赵拦江手中,可以说,赵拦江能有今日,宇文天禄功不可没,若让宇文圭传话,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萧金衍又问,“赤水渡口,苏正元故意将我们放过,也是因为你?”
宇文天禄点点头。
萧金衍明白,怕是自他们从葫芦口入境之后,一切都在宇文天禄掌控之中,而他与宇文霜,则成了一个鱼饵,所有发生之事,最终不过是为了将万重山及赤骑军引入山中,从而一举歼灭。
“为什么?”
宇文天禄将面具摘下,淡淡道,“许多事,我都可以忍,唯独一件事,我决不允许发生。那就是,决不能让人伤害到霜儿。”
赤骑军是皇帝亲军,曾横扫天下,在这几百名黑甲军之前,却全无反抗之力,萧金衍好奇,“这些年来,你贪墨巨资,便是为了训练这些人?”
宇文天禄笑了,“贪墨?光靠贪墨,一年能赚几个钱?要知道,若真论起做生意,就算是四大世家加起来赚得钱,也不如我多。”
萧金衍心中震撼,宇文家族明面上的生意,只有一笑堂控制的若干贸易线路,但既然他敢如此说,那自然是有更不为人知的力量。可是,宇文天禄生活简朴,那些钱呢?
宇文天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若有机会,来一趟定州,你便可知道你想要的答案。”
定州?鬼城?
据说当年宇文天禄屠城之后,为了杜绝瘟疫蔓延,让毒圣薛皮皮去了一趟,将定州城外三十里外化作寸草不生的焦土,周围有毒瘴毒虫,进去之人,无一生还。
一到夜间,定州城鬼哭狼嚎,据说是那三万人惨死,化作厉鬼,报复行人,将路人捉去当了替死鬼,这些冤魂才有机会转世投胎。
而整个江湖之上,定州的阴气最盛,许多修行阴毒之法的人,前去那边修行,但也仅限于在城外三十里处。
萧金衍忽然记起,招摇山之战,李纯铁曾提到过,来招摇山之前,他曾经去过一次定州,当时萧金衍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今日宇文天禄特一提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定州究竟有什么秘密?”
宇文天禄笑了笑,“等时机到了,你可以自己来一探究竟。”
越是如此,萧金衍越发好奇,“这么多年来,你的钱如流水一般砸到了定州城内,又训练了黑甲军,难道是准备秘密建立一支力量,准备起兵造反?”
“若真如陆玄机当年断言,天道降临,人间都没了,造反又有何用?”宇文天禄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我不过是,想为这个人间保留一线生机而已。”
二十年前,宇文天禄屠尽定州城,二十年后,却又说为人间保留一线生机,这句话让萧金衍一头雾水。
不过,未来老丈人说话,他也不好意思质疑。
“这段时间,前辈一直在定州?”
宇文天禄摇摇头,“我在找王半仙,有件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需要找他确认一下。不过,几年前,我跟他在京外打了一架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萧金衍好奇问,“谁赢了?”
宇文天禄道,“我没输,他没敢赢。”
萧金衍体会到话外之音,王半仙并不是他不能赢,而是他不敢赢,因为书剑山上的人一直在找他。
一直以来,萧金衍知道王半仙逃跑功夫和耍赖功夫都是一流,却从未见过他出手,有宇文天禄这天下第一高手做对比,那么不消说,王半仙武功之高,就算不是陆地神仙,也算是“半”个神仙了。
两人一马一驴,缓缓走出了山谷,听得身后一声巨响,整个山谷被火药炸为一片平地,万重山及赤骑军的秘密,将永远藏在此处。
迎面走来二人,正是宇文霜与东方暖暖。
“萧大哥!”
萧金衍看到与宇文霜,见她并无大碍,心中稍定,又看清了身后跟随之人,连满身戒备道,“你怎么来了?”
东方暖暖格格一笑,“你我三日之约已到,我等不到你,只好独自来寻你了。”她又对宇文天禄道,“你女儿我已给你带来了,你答应我的条件,希望不要反悔。”
宇文天禄眉头一皱,“老夫若是反悔呢?”
东方暖暖浑然不惧,笑着说,“前辈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对我们父女,暖暖已经习惯了。”
当年,宇文天禄背叛东方不亮,夺魔教大权,又以此为班底,帮助明帝朱立业建立不世功勋,在他手中,光明神教早已变了性质。今日,东方暖暖拿出这句话揶揄他,若换作旁人,早已动怒,但宇文天禄却不以为然,“不愧是东方教主教出来的好女儿!”
东方暖暖道,“略胜宇文姑娘一筹。”
宇文天禄哑笑道,“我可不想让自己女儿变成你这副模样。若末法到来,我宁可为她打造一片乐土,让她无忧无虑生活于这个世间。”
东方暖暖哈哈笑了起来,她望着宇文天禄,似乎不肯相信自己耳朵,一个当代枭雄,万人屠,竟说出这种话来。
她道:“天道降临,人间哪里还有什么乐土?我宁可借此机缘,一窥天道,也绝不会做出前辈这等可笑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