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酝酿已久(1 / 1)

角落里有人低声讨论。

“阿兹城的勇士们已经来了。”

“可他们还不敢动。”

“我们可以趁现在把他们放进来——”

“不行!”有人厉声制止了他, “你昨晚没有看到?他们的防备得像一个铁桶!所有的路口都有人值夜, 灯火要亮到天亮!”

“那现在呢?在他们出城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把门关起来, 他们攻击外面的人类,我们消灭城里的?”

“蠢货!你不要说话了,这些统统不行!我们不能找死, 我们没有干掉那些人类, 会被他们联合其他人把我们干掉!我们只要等着!缺不了你我的好处!”

一个堪称庞大的阴影从窗外投进来,所有人都噤声了。但来者只是经过。

一位身高体壮的女性快步走在路上,时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向他们点头, 然后继续在车辆和人群之中寻找着。拉比大娘找到伯斯的时候,他正在和一名褐肤白发的队长对单子, 巴罗把单子向伯斯一推, 对她笑道:“我可总算把您盼来了。”

“我可舍不得你这样的好小伙子挨饿, ”这位声音有力的狼族女性说,一只手把篮子塞给他, “虽然我已经把你们给饿着啦。”

伯斯在清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才抬起头来,不用她招呼,他自己就用篮子的盖布包了几个薯饼,倒不是他非得当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待会他还有些工作, 带了油的手指肯定会让文件一塌糊涂, 他们现在可不方便随便敲一家人的门去拿水了。他把它们一口气吃完,然后又喝了一小罐甜酒。拉比大娘很满意。

伯斯抬起头,对她说:“你留在这里的任务会很重。”

“不会比我的身体更重的。”她说。

“不,如果说我有什么人是绝对不愿他被牺牲的话,”伯斯诚恳地,“那一定是你。”

拉比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你的话真是比蜂蜜还要甜,可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害怕承担起责任来,男人天生就爱勇猛冲锋,你们现在让姑娘们也跟着变得威武起来了,可是要说耐得住和静下来的本事,还是我们这些老女人更强一些。”她用那双温暖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们走吧,我们能把自己照顾好。”

她回到了人群之中,一些女人上去把她围住了,有些男人想挤过去和她说话,但是很快被女人们赶走了。她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团结,莉亚很向往这种能力,因为她做不到这样,这可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姑娘。要说在这个地方待了那么长时间,伯斯见过的称得上有力量的人物,拉比大娘必须算一份。

伯斯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去了下一个地方。

他和其他队长一起检查了每一个集合点,查看了牲畜,车辆和人员的大体情况,清点了物资的数量。作为援建队伍最高的负责人,他离开一个集合点的行为就是一个信号,在他走后,姑娘小伙们爬上车子,扬起鞭子,马蹄哒哒落地,车轮在道路上辚辚驶过,他们像一条小溪蜿蜒过城,向着城门行去。

城门今日全部敞开,宽度足以让八匹马并行而过,砖石铺就的硬质道路到这里为止,先行的载重车辆在土路上压出了清晰的车辙。太阳刚刚越过群岭,草上的露水未干,人的影子,车马的影子长长地落到地上,几乎连上到远方的田野,秋日清晨的风凉得像井水,微风拂过年轻人们的发梢耳尖,他们有许多人在这里回头,回望他们建设和生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他们心里也许想着“再见”,也许想的是“再也不见”,不过别人看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正在离开。

有人用眼睛确定了这件事,然后一片阴影从河谷中升起,散入林地中。

伯斯站在最后一个集合点中,看着所有人都上了车。路撒差不多是最早离开的那一批,和他的好友一起,在队长巴罗向他招手的时候,伯斯点了点头,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向这处宽阔晒场的对面,田地里还有很多玉米收获后留下的秸秆,风吹动它们宽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巴罗也从车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有人?”

伯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抬手取下了背后的枪支,将它平端起来,抵住肩膀。

一声枪响划过原野,淡青色的硝烟溶入风中,伯斯收起了枪,车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背后很远的地方有兽人往这里跑来。

“打中了吗?”巴罗问。

“我没看到他们在哪儿。”伯斯说,“不过这样就够了。”

一名狼人从地上站起来,掸开肩头木屑,抬头看向身边树上的那个大洞。

马车摇摇晃晃,伯斯听见背后大门吱呀关闭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他身边也没有人回头,巴罗对他说:“你看这些土地,还有那么多的作物没收,真不知道会被那些野兽浪费多少。”

“那也跟我们没关系。”伯斯说。但他还是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两边的田野,四野空旷,平坦如席,他们栽种的田间林道还未成型,那些只有一人多高的小树单薄地划出模模糊糊的分割线。

他们来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来着?他都快忘记了,他们在这里做了太多的事,人可以离开,钢铁可以拆走,但他们的时间还是被刻印在了土地上,他们在这里付出的一切被离愁思绪搓成了一条不断绝的细线,牵在他们的心头。

“大娘肯定会心痛得要命。”巴罗又说。

“她要心痛的也不止这一样两样的。”伯斯说。

巴罗笑了起来,“你可真没良心,她可一直说你是个漂亮小伙子,好男人,又甜又软的面团团什么的。”

伯斯面无表情,车上的其他人低声笑了起来。

“她可能会有些艰难,虽然莉亚和图塔都留了下来,可那肯定会很困难。”巴罗又低声说,“我们一走,那些蠢货就得势了,虽然我看他们也高兴不了多久,豺狗早就盯上了这里,等他们攻过来,拿下这座城,豺狗就会变重新成昂着脑袋的狐狸、豹子和熊,跟在吃肉的后面捡骨头渣的,可就轮到那些蠢货了。”

“他们太久没被人打痛过了。”伯斯说。

“蠢货还是豺狼?”巴罗问。

伯斯抬起头,“都一样。”

急促的蹄声自远及近,他们看到了道上被激起的烟尘,巴罗伸手探向旁边,绷紧了肩背,伯斯盯着来人。

几匹快马与他们擦身而过,马上的兽人在那一瞬间转过头来,和伯斯他们照了个面。伯斯认得其中两张面孔,对方也认得他——至少认得他的毛色。

“谁?”车上有人问。

“纳纹的儿子。”巴罗说。

“他赶回来想干什么?”一名狼人问。

“大概是因为没人问过他们的意见,”伯斯淡淡地说,“他们需要回来表达一下。”

那几名兽人在城门完全关上之前进去了,纳纹族长刚刚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大门就砰一声被人撞开,惊得他手上的饮料全顺着手臂往下流淌。他顾不上自己的蓝布衣裳,抬头看向风尘仆仆的来人,吃惊地站了起来。

“谢拉!”他迎上前去,“你怎么会回来?”

“除非我死了,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年轻的狼人大步走进来,解开皮袋,肩上披风也甩到一边,两名狼人则守在门口,“父亲!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竟然敢驱逐我们最大的依靠?”

纳纹族长闭了闭眼,“你还很年轻,谢拉。”

“‘年纪不会给人智慧,只会让人谨慎’,你们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吗?”谢拉激动地来到他面前,“我知道有人已经无药可救,但是父亲,为什么您也和他们一样,为什么连我们的部落也要加入进去?”

“难道我们还能和他们分开吗?”纳纹说,“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我们就是一体的。”

谢拉猛地挥手,“因为您——您放弃了权力!”他追问,“您为什么会放弃权力,在他们已经选择了您,甚至直接交到您手上之后?您曾经是最愿意接受变化的,为什么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在我们已经完全接受了那些人之后,您却变了?您变成了这样,难道不知道这就是背叛?我们已经从人类那儿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为什么你们还不满足!”

纳纹叹了口气,“不满足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谢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纳纹族长走到门边,左右张望了一会,才回到屋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还没走远,我会为你们换一些马,你们可以追的上的。”

“父亲!”

“最迟日落,阿兹城的人就会来了。”纳纹看着他说。

不仅谢拉抽了一口气,连门口的两名年轻人也变了脸色。

“父亲……”谢拉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不会走。”

纳纹摇了摇头,刚说了一个字,谢拉就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部落,这是我的家,我不能容忍别人占有它,尤其是我的敌人!”

“所以你更不应该留在这里。”有人说。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看向窗户,两只手攀在窗框上,接着两只尖耳朵从窗棂边冒了出来,然后是脑袋和肩膀,谢拉走过去,瞪着他的姐姐。莉亚对他的脸色毫不在乎,拉比大娘在下面把三角梯收了起来,然后噔噔噔地从后面的扶梯走上来,谢拉觉得整个房间都在震动。

她来到房间里的时候,男人们变得像哑巴一样。

“你们怎么不说话啦?”拉比大娘问。

纳纹别过头去,两名年轻人都有点不自在,莉亚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谢拉身上,谢拉没有看她,他强硬地看着拉比大娘,“先和莉亚走开一下,好吗?”

“哦呀,去当了两年工人,看起来真是像那样一回事了啊?”拉比说,但她的语气算得上是柔和的,她的神色也是柔和的,“可是刚才我已经在墙角下都听见啦。”

“我们不能把你们扯进来,”谢拉说,“战斗不是女人的事。”

“好女人确实不应该打打杀杀,可是那是男人靠得住的时候。”拉比说,“纳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南瓜,满肚子子儿,可是你不把他竖起来推一把,他是不会动的。他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还不太靠得住,他也没什么脸跟你说他一步步做错的那些事,他现在只想你们快点动起来,去追上那些被赶走的,真正有力量的人,好去把他们的力量借过来。”

谢拉吃了一惊,他猛地转头看向纳纹族长,后者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太年轻了。”他说,“伯斯那样的人才是好手,你去找到他,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我会去问他,但不是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谢拉说,“为什么你们要赶走伯斯,又为什么要我去把他找回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父亲想要一座术师统治下的只属于兽人的城市。”莉亚说,“他搞砸了。”

谢拉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在铁路工地上接受训练,加入工作的时候,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莉亚平静地说,“术师派来的队伍做了很多事,他们实现了当初说过的几乎所有诺言,不过,他们也把我们的部落肢解了,他们把田地和建筑分成一份一份的,指给不同的人,工作也分成一份一份的,最后计算报酬的时候同样是一份一份的……”

谢拉忍无可忍:“这不是应当的吗?”

“当然,这当然是应当的。所以我们的族人很快就学会了算数,谁给他们分配好处,他们就相信谁,只为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莉亚说,谢拉向她走了一步,她无惧地看着他。

“他们和人类一起架桥开路,把铁车通过的部落都建设得像城市,而他们的家乡坎拉尔在出卖了劳力后,就必须打开大门,让别人帮助他们建设自己的家园,还要出卖土地上的产出,好换取工具之类他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看到铁道通达后的这半年,那个豹族部落发展得多么迅速,而听说在海边的盐城,每隔十日就有大船出海,输出成船的货物,然后运回同样满船的人,而在他们的家园,一座抵抗人类的要塞已经在我们眼皮底下建了起来。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谢拉的脸颊绷出了肌肉的形状,在争端发生之前,拉比大娘一步插到了两人中间,两个年轻人只是被她擦过,就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总是不懂好好说话。”她沉声说,“这也不是小孩子吵架的时候,别把你弟弟当做傻瓜,也别把你姐姐当做坏人,你们可是同一天从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又不满地看了纳纹一眼,“现在城里乱糟糟的,伯斯他们走了,也把规矩带走了,说不准那些阿兹城的家伙来了反而是好事,但我也跟某些人一样,不愿意他们来我家里做客。这座城也有我辛辛苦苦的一份力,我要让那些想卖掉它和想拿拳头买下它的人都知道点厉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至少要有一个人回去!”

她看着谢拉,厉声道:“回你们的队伍,你们的工兵营里去!去通知那里所有的部落人,有人驱逐了我们的恩人,出卖了我们的家园,而我们要把这些混蛋都干掉!”

谢拉不由自主地问:“你们要怎么做?”

“如果你留下来,你就会见到。”拉比大娘说,“现在,马上决定!”

又一名骑手冲出城门,看方向是紧追车队而去,这让一直注意着这里的眼睛紧张起来。但他们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日头过午,直到日光西斜,直到他们的斥候安然归来,告诉他们白色狼人率领的车队没有任何回转的迹象。

不出意料,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数量也算不上特别多,还跟这座城里的人闹翻了,可是今天早上那一击确实吓人。他们领头的几个百夫长里胆子最大,仇恨最深的就属狼人,可他在那之后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跟那些法术面对面的话。融融的暮色笼罩着旷野,两人高的城垛背后换了一批人上来,这批人显得很焦躁。

焦躁才是对的。

哨音在四野响起,一声接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城垛上亮起了好多灯,上面的守城人从木墙后面探出了半个身,一支羽箭破空袭来,钉在墙缝中。他们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一个又一个的暗影出现在田野中,宽大和结着厚茧的脚掌跨过水渠,踩过还未收获的作业,沿着一道道的田垄汇聚起来,像波浪一样朝坎拉尔城涌来,只有零零星星几支箭乱射,城墙上已经一个人的身影都见不到了,夕阳正在沉没,粗野狂暴的叫喊声响彻天空,白日时这座城看起来崭新而安稳,如今就仿佛河中孤岛,被一浪浪拍击着。

叫骂和诅咒从城门传到城尾,一些箭支从墙外抛射到了城中,许多户人家家里亮起了惊慌的灯火,也有许多人家家里一片漆黑,悄无声息,部落首领和长老勉强维持了在会议室讨论的习惯,他们争吵得极其激烈,然后就打了起来,椅子被扔到墙上砸成碎块,桌子也被掀倒在地,纳纹族长情急之下从窗户翻了出去,有人抓住他的一只脚,他一蹬留下了靴子,莉亚用极大的力气把窗户关上,要追上来的豹族长老鼻头喷血地向后仰倒。

他们跑过广场,转了几个弯,穿过两间房屋间的空地,来到大街上。这里已经聚集起了一些人,拉比大娘和一名狼人在分发弩机,莉亚朝那名狼人走过去,拉比大娘给纳纹指了个方向,“你老婆在那儿呢,跟她一块装沙子去吧。”

只有大腿粗的撞木撞了不到五下,城门就打开了一条缝隙,晃动的风灯照出向内退走的兽人背影,进攻的兽人合力推开大门,坎拉尔城的内观展现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个甜美的果实剥去了外衣,大道笔直平坦,四通八达,建筑如同木盒,高低错落,狂喜的侵略者喘着粗气站在广场般的路口,左右四望,带着熟粮甜蜜气味的夜风吹到他们脸上,他们的同伴不断压上来,忽然有人一声叫喊,他们猛然回神,由百夫长们带领着,向着离他们最近的建筑,向着大道两边,向着记忆中财富最集中的城中央扑去。在这仿佛无数的乱流中,两名百夫长的身边有人一边小跑着跟随他们,一边急促地声说:“是的,就在那儿,他们一家都是麻烦……有个撒谢尔狼人还在这儿,最好把所有的狼人都杀掉……他们存放农具的地方在这儿,我们已经把门锁上了,不然就会拿来当做武器……对了,这里还存放着油和糖……对的,看管钥匙的是个臭婆娘,她最是该死……哦不!”

拿着皮张地图的狼人百夫长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他身边的兽人惊叫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前路一片灯火通明,原本毫无阻碍的大道被木板,沙袋和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堵住了,一些人从木板上露出头来,一些闪烁着金属光芒的武器对准了他们。

一个浑厚有力的女人的声音说:“要么滚,要么死。”

“就是她!”那名兽人说,伸手指向她,“这就是那个女人——”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一支羽箭深深扎进了他的眼窝,他仍伸着那只手,向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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