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书房中,柳慕涵将几幅佛绣平放在书桌上,认真端详,视线最后落在那副由戚夙容所绣的佛像上。他仍然很难相信这幅佛绣出戚夙容之手,不说她如今不过十六岁,以她平日的品性,也太不可能绣出如此精细的绣品。
那一针一线,均匀细密,毫无瑕疵,更神奇的是绣品背面,竟然又是另一番光景,与正面的色彩鲜明不同,背面用金线和银线绣成一尊金佛,有如佛光普照。两面异色分明,天衣无缝。实在令人惊叹!
之前这幅佛绣定价为九百九十九两已然不低,如今看来,四千两也未必不值。
正在这时,柳倩儿走进书房,给柳慕涵端来一杯参茶,见到书桌上的几幅绣品,笑道:“这是给母亲准备的礼物?”
“嗯,你看如何?”柳慕涵喝了一口参茶,让开一步。
柳倩儿上前端详,点头道:“几幅绣品皆属上品,但这幅最显灵气,高上一筹。”
她指的正是戚夙容的绣品。
“妹妹的眼光果然与为兄一般无二。”柳慕涵赞了一句。
柳倩儿抿嘴一笑:“如此说来,哥哥是打算将这副绣品送给母亲了?”
柳慕涵点头:“正是。”
语气中却隐隐透着几分不舍。
柳倩儿看了他一眼,说道:“哥哥若是舍不得,何不留在家中?待母亲回来,照样可以送。现在送过去,肯定是要留在寺里的。”
柳慕涵思索片刻,还是摇头:“算了,还是送过去吧。母亲回来若是知道我将更好的佛绣留在家中,恐怕会怪责我待神佛不敬了。”
“嘻嘻。”柳倩儿忍不住发笑,随即问道,“这幅绣品从何购得?”
“云容秀庄。”
“原来是这家。”她倒是没有再追问绣娘的名字,只要多问一句,她就会知道戚夙容便是秀庄的主人。
“妹妹,你觉得戚家小姐为人如何?”柳慕涵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柳倩儿奇怪道,“哥哥为何突然问及此人?”
“只是好奇而已。算起来,戚家在京城的资历比柳家还高上几分,如今落魄,不免有些唏嘘。”
柳倩儿淡漠道:“戚夙容的性情与她父亲一般无二,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有如今的下场,亦是他们咎由自取。”
柳慕涵有些讶异妹妹言辞的刻薄。
柳倩儿似乎也意识到此言不妥,又道:“妹妹只是觉得,他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日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重振家门。夙容曾是我的闺友,纵然有些许不是,我亦不想见她穷困潦倒。哥哥若是有她的任何消息,请务必告之,我也想帮衬一二。”
柳慕涵张了张嘴,终是未将将佛绣之事告诉她,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待确定之后再说亦不迟。
万幸他不曾多言,否则无端给戚家招惹了大麻烦,戚夙容勉强算是逃过一劫。
镜湖亭边。
戚夙容与张家小姐正坐在凉亭中,品茗下棋。
“上个月真是抱歉了,家中有事,无法应约。”戚夙容歉意道。
“姑娘不必道歉,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我岂是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张家小姐神色柔和,并无怒色。
戚夙容笑了笑,便不再多言,专心于棋局。
下了片刻,戚夙容突然问道:“小姐有心事?”
张小姐捻子的动作顿了顿,“何以见得?”
“小姐今日的棋路似有些心不在焉。”
张小姐放下棋子,愁上眉头。
“小姐有何心事,方便说与我听吗?”对于这位温柔端庄的张小姐,戚夙容还是很有好感的。上一世若非父亲无礼在先,也不至于惹恼她。
张小姐犹豫了一会,说道:“家父近日打算给我寻一门亲事。”
“这是好事啊。”戚夙容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小姐的品貌,当可嫁个好人家。”
“我知道,家父向来对我疼爱有加。”张小姐温和道,“他给了我两户人家,让我自己挑选。”
“哦?哪两户?”
“一户是城南王家王端王二公子,亦是给事中大人王靖之弟,一户是城西章府四门博士章之淮章大人。”
戚夙容问道:“小姐属意何人?”
张小姐道:“我家乃是商户,虽颇有家底,却并无资格攀附世家。王二公子亦是商人,倒是与我家门当户对,而且他还有一位从五品的兄长。而那位章大人,年届三十,为官五年,现今仍是一位七品小官。父亲觉得他或许老实本份,却无加官进爵之望,兼之至今未娶,恐有暗疾。”
“也即是说,小姐更属意王二公子?”
张小姐没有应声,望着棋盘出神。
章之淮,王端……戚夙容觉得似有印象,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了!上一世,因为父亲与张家打过一场官司,所以她有段时间颇为留意张家的动向。张小姐出嫁时,曾轰动一时,因为爱女心切的张父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极其丰厚,迎亲的队伍几乎从城南排到了城北,羡煞了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
但不过半年,张小姐的婚姻便成了一场悲剧,她选的那位王二公子,好色成性,婚后仍流连花丛,最终猝死在一名妓子床上。
之后戚夙容便没有再关注她的消息,只知道张二公子的娘亲爱子如命又颇为迷信,想必张小姐后半生的日子并不好过。
反观章之淮,则是典型的大器晚成,他成婚晚,升官慢,但脚踏实地,为人低调,一生顺遂。在戚夙容死前,他似乎坐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
戚夙容犹豫了一会,说道:“小姐,我听说那位王二公子经常出入风月场所……”
“这个我也知道。”张小姐轻声道,“家父说,男子在外行事,难免需要应酬,不能以此判定他的人品。”
戚夙容忍了忍,终是不愿见张小姐落入火坑,又道:“这位王二公子,我曾见过几面。”
“哦?”张小姐眼睛微亮,忙问,“如何?”
戚夙容正了正表情,慎重道:“接下来的话,小姐可以当我胡言乱语,但我还是想说与你听。若有得罪,还请小姐莫怪。”
“姑娘但说无妨。”张小姐见她如此神色,亦不免紧张起来。
“不瞒小姐,我其实颇通相面之术。”戚夙容一本正经道,“那位王二公子,看似眉清目秀,但印堂发黑,隐隐透着早夭之象。眼睛最是通人心,此人双目浑浊,精神萎靡,血气不足,平日行为恐怕颇为不检,并非佳婿之选。”
张小姐脸色微变,仔细打量了戚夙容几眼,见她目光清澄,毫不作伪,心中不免信了几分。
“小姐,此事关乎你的终生幸福,即便不信我之言,亦可亲自派人去查证。”戚夙容诚心劝说道。
“我明白了。”张小姐点点头,“今日棋局便到此为止吧,我输了。”
“棋局输赢不足挂齿,然婚姻大事却输不起。小姐,慎之。”
张小姐带着仆人离开后,戚夙容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欣赏风景。
她能看到别人的未来,却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纵有先觉的优势,亦不得不谨慎万分。
她,也输不起。
回到家中,听到后院传来呼喝之声,戚父正在训练他的几名弟子。
戚夙容笑了笑,进厨房煮了一锅凉茶,置冷后,让人送去给父亲和他的弟子,解解暑。
随后,她将平儿叫过来一起做饭。如今家里人手不足,母亲、奶娘和丫鬟都忙着秀庄的事,戚夙容得空便会亲自动手做饭。她曾过了数年艰辛的独居生活,一切事务皆是亲力亲为,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清傲和稚气。
记得她第一次下厨时,还把戚母吓了一大跳,无法相信从来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儿竟然会做饭?虽然只是家些常小菜,却也足以让人惊愕了。
直到月余之后,戚母才终于适应戚夙容的变化。与从前的养尊处优不同,如今的她不怕脏不怕累,少了几分大家闺秀的高雅,却多几分青松般的苍劲与坚立。
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直干壮山岳。秀色无等伦。
饱历与冰霜,千年方未已。
拥护天阙高且直,迥于春风碧云里。(《苍松怪石图题诗》)
一个月后,戚夙容听说张小姐退了王家,而选择了章之淮,脸上不觉露出了微笑。
张小姐的婚事定在两个月后,嫁过去之初,她心中还颇有几分悔意,因为章之淮相貌平平,两袖清风,性格亦无出彩之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写得一手好字,棋艺也不错。
但不过半年,王二公子猝死于妓院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张小姐这才庆幸,对戚夙容感激万分,从此推心置腹,视作挚友,并对其相面之术佩服不已,引为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