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很愤怒,活了有将尽三十年,还从未有人如齐王这般羞辱到她面前的。哪怕转头就到皇帝跟前连本带利的讨了回来,高阳犹觉不够。
是以,当用过晚饭回到安仁殿,她宫里的总管内官荣誉捧着齐王贺礼呈上,高阳面上的笑意冷得几要冻住一殿侍人,看都未看一眼:“锁起来,勿让我见到。”
荣誉不明真相,只看十七娘这看似在笑实则欲杀人泄愤的神色,荣誉果断决定将齐王所赠一整车的东西都埋到库房最深的地方去,千万别让殿下再看到。
这,大约是五郎让殿下不高兴了罢?荣誉猜测,忽想到前番备下赠予五郎的药材,眼下五郎已回京了,是否要派人送去?荣誉心中很沉重,生怕提起齐王二字又让殿下发怒,但出于职责所在,又不得不出声,只得颤颤巍巍道:“齐王已入京,殿下令备下的药材……”
“送去。”高阳声音平平的。
荣誉纳闷儿,莫不是,非因齐王?
送礼这样明面上的事,高阳才不会落人口实,她心中已早想好了——五郎,与我对上,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反正五郎是横竖都要死的,高阳觉得让他就这么死了,十分可惜,不如先看看,再有不好的人,便设法让他们做一堆,再借陛下之手一道消灭,嗯,也算这蠢东西做了件好事了。
高阳想罢,情绪倒好了些,逞一时之能算什么能耐?笑到最后才是本事。她看了荣誉一眼,补充:“带上我的名帖,送至王府门上便可,五郎病中,能简则简,莫让他劳累了。”
荣誉自以为不够聪明,是猜不透殿下心思的,跟上这样一位凡事都胸有成竹的主上,做奴仆的只消依言办事便可。他一躬身,谦卑道:“是。”
齐王以病回长安,自然就要以养病为重,为使得逼真,王府之门都不好出半步,而皇帝一道诏书下去,哪怕本有心上门拜访与之交好的大臣连同欲走齐王门路出仕的贤士也不得不熄了心思,转而想方设法地欲搭上魏王,毕竟,相较齐王,魏王前景优越,只略逊于太子。
拜高阳所赐,齐王在京待了三个月,都未与京中年轻一辈的显贵贤达熟悉,心中郁燥得很。
转眼入冬,又有御史参劾亲王在封地行不法事,这一回被参的是吴王恪,因其与乳母之子聚众赌博。皇帝怒甚,罢吴王恪安州都督之衔,并削减其封邑三百户。
虽如此,皇帝仍以为行有差错非吴王之过,说与群臣道:“权万纪为吴王长史,吴王有过,他不能匡正,罪当死!”言下之意,很偏袒吴王,吴王做错了事全因长史不能劝谏,吴王本身还是好的。
御史柳范极言直谏:“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何况权万纪?”
皇帝盛怒,拂袖而去。
柳范素来忠心,又身在御史,自以匡正天子之过为本职,虽然比起什么大事小事都爱写奏本十分隆重地上谏的魏徵还差一点,但一身忠正的士大夫之风骨还是不容他折腰,皇帝因他说话直白生气走了,他也因皇帝不能纳谏,生气地走了,留下满殿大臣面面相觑。
待皇帝气略略消了,命内侍去请柳范来,他要私下与他详谈,说一说臣子当面顶撞君王是不对的。不想内侍一去,回来禀道:“柳御史已出宫去了。”
皇帝顿时更加怒不可遏,正要下令去将柳范绑进宫来,却闻晋阳公主来了。
晋阳是听闻父亲在朝上被气着了,出于关心,来看看。皇帝一听说晋阳来了,将柳范扔到一边,忙令人请了晋阳进来。
柳御史就此逃过一劫。不止如此,也不知晋阳公主如何劝谏,皇帝隔日便召了柳范来,语气平和了不少:“你为臣子,如何折我颜面?”
柳范也不是一根筋的,虽然脸上还是刚正不阿,但言语也柔软下来:“陛下仁明,臣不敢不尽愚直。”
皇帝大悦,褒奖柳范敢于犯颜直谏很有风骨,赐黄金十斤,令其归家。
“你倒是如何劝的?”高阳靠在暖暖的熏笼旁,低头望着晋阳,晋阳坐在矮榻上,捏着高阳的柔软细腻的掌心玩,听她发问,也有些疑惑道:“只是劝阿爹静下心来想想,柳御史之言,是否有理。”
高阳默然,哪里是晋阳说动了陛下,分明是陛下想起了长孙皇后,皇后在世时,每遇陛下怒责臣下,皆是如此循循善诱,极尽耐心。
“阿爹想念阿娘了。”高阳幽声道。晋阳不大明白,但她内心对母亲有一种天生的牵挂,情绪不由就失落下来,高阳叹了口气,笑着反手握住晋阳的小手,另一手轻抚她的脑后,温柔道:“阿娘就是如此,使陛下免于杀贤臣之恶名,当年魏徵……”高阳从身后揽着晋阳,徐徐地与她说一些长孙皇后生前的事,来填补晋阳童年中缺失的那一块母爱。
晋阳听的小眼眶都红了,眼底湿湿的一片,到后面竟哽咽起来。高阳有种弄哭孩子的愧疚感,但更多的还是觉得欣慰,母亲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与她是,与晋阳亦是。她不禁想到前世,她的孩子,不知会经历怎样的磨难与挫折。不管过去多久,这都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
“十七娘。”晋阳抬起头,揪住高阳胸口的衣裳,一张小脸哭得湿哒哒的,就这么仰着脸看她,高阳心中那如刀绞一般的痛意逐渐平息,也许,她对晋阳格外的关心爱护包容,就是出于上一世未能看着孩子长大的遗憾与愧疚吧。
她笑了笑,抬手亲自擦去晋阳脸上的泪痕,又令人打水来,亲手帮晋阳把脸擦干净。
晋阳出于孩童敏锐的直觉,觉得高阳有心事,但她却不说,晋阳有些难过,却不知是为何,她素来是乖巧伶俐的,当下便默不作声的,任由高阳温软的指腹擦过她的脸庞,心中不知不觉的生起一个念头,待她长大,就好了罢?待她长大便不会如此思念阿娘,也不会再面对十七娘明明怀有满腹心事,却一字不吐而束手无策。
高阳哪里想得到不过瞬息,晋阳就想了这么多?见时辰不早,亲自送了晋阳回宫。
自此以后,晋阳常安抚天颜盛怒,以其童言无忌,以其聪慧伶俐,多次解大臣之围,朝野内外逐渐赞誉晋阳公主有文德皇后之风范。皇帝愈加喜爱公主。
这是后话了。
而当下,吴王之事,本是就此熄了,不想却给了一直闲在王府的齐王一个警钟,他而今窝在长安本就步履维艰,太子精明,魏王藏奸,陛下亦非目盲耳塞,若想行事,何其艰难,何不回封地?
齐王反省,是否回京,本就是一错招。
于是,一开春,道上积雪化时,齐王以其病愈,请出京,皇帝准许了。与此同时,吴王正往京城来,二人恰好在路上擦肩。
与齐王入京之时,上表请见截然不同,吴王一踏入长安,便被守在城门的中官接引入宫了。
这回高阳没去,想必三郎要给陛下骂得体无完肤,被御史捉住了把柄当朝揭发出来,的确很丢人。
话说回来,谁人少年无过失?只盼吴王经这一回,能改好了。
高阳悠闲地在御花园逛着,身后跟了一众宫婢内宦。说来公主的日子过得着实清闲,要学的女红针线也不多,喜欢便多读点书,不喜欢不碰也无妨,只要将长孙皇后所撰的《女则》背下便可。寻常便是三五成群的说说话,再不然就跟晋安似的,到处与人争斗。
这样的日子,是很没意思的。高阳也不会任由自己这般,她多是在宫中读书写字,或与晋王说说近日陛下布置给他的课业,晋王喜玩乐,十分乐意高阳帮他完成,只是高阳也不会当真为他代笔就是了。近日来,魏王也与她走得近起来,高阳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处着,皇帝又时不时召她用饭或说话,再有旁的零碎琐事,高阳倒也不致于如其他公主一般无趣。
公主妃子们那头也注意着交好,公主且不说,她们将来都会连接起权重之家,而妃子们也不可疏忽,如韦贵妃一流,掌管宫务,德高望重。人情如何做,高阳是很懂得的,故而合宫上下少有人说她不好——晋安除外,她依旧好与高阳争个高下。
又兴许是已经历过喧嚣浮华,高阳平日极喜静,有人时不觉,她也融入人群之中,与人交谈,与人玩闹,但一旦只剩了她一个,她便只爱静静坐着,不出声。
今日阳光甚好,花园中雪已消融干净,青草红花,绽放出清纯之极的风采,惹人喜爱。高阳便独个出来走走,她身后跟着众多的宫婢内宦,却无一人出声,搅扰公主幽静的心情。
走了一阵,忽闻有一阵少女清脆如铃的笑声。
其中一个,还很耳熟。
高阳笑了笑,拐了过去。
只见一丛绿树之后,一群身着彩衣的宫嫔正凑一群嬉闹。
中有一颜容妩媚的女子,眼上系了条丝带,蒙住了光线,正探出手捉人,其他诸女则或四处躲避,或出声撩她,玩得不亦乐乎。
认出蒙眼之女是阿武,高阳面带笑意的看了一阵,忽然,便觉出了不对,有一绿衣女子,不时的出声,极为巧妙的绕着人走,却显然是有意引诱,阿武看不见事物,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方向。
高阳看到武媚娘正往一处枯枝遍布之处去,前方是一丛荆棘。
她皱了皱眉,未曾犹豫,便走了过去,挡在了武媚娘的身前,本欲出声让她停下,不想武媚娘伸手便抱住了她,口中欣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高阳一怔,竟不忍动了。
接着便是要猜出捉住之人是谁。武媚娘抬手,自高阳两臂往上,一路抚摸,直到她的脸庞。
她的手十分柔软光滑,高阳嘴边噙了一抹笑意,顿起玩心,以眼神喝止了欲上前的侍婢,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抚摸。
武媚娘感觉着掌心下细腻的触感,忽然,她察觉了不对,猛然间抬手扯去了蒙眼的丝带,却见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微含笑意的望着她。
武媚娘愣住了,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忘了。那人菱唇轻启,声音清凌凌的,十分好听,她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武媚娘的心中一片混沌茫然,不知如何回应,怔怔地望着高阳,点了下头。
高阳笑了一下。
此时四周已静悄悄地跪了一地的宫嫔,武媚娘反应过来,脑子逐渐清明,很快便忆起眼前这人便是那日惩罚内侍的那位公主,她忙退后了一步,正要下跪,却被高阳搀住了。
武媚娘心跳重重一击,她记得这个公主很不好相与,不知她要如何处置犯上不敬的自己。
高阳有些奇怪地道:“你似乎很怕我?”
武媚娘哪敢说是?她竭力的平复心绪,笑着道:“只是初见殿下,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才能不唐突殿下。”
高阳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笑她的话,还是说她不相信,武媚娘能感觉到自己得掌心都被汗濡湿了,她这样的才人,公主若要处置她,并不比处置一个内侍难多少。
高阳不知她所想,只觉得既相遇了,便是缘分,有必要提前熟识一下,于是她便装作当真是初次相见,慢悠悠地道:“我行十七,封号高阳,不知你是何人,怎地在此处游嬉?”
她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又莫名的让武媚娘觉得她是很看重她的,武媚娘极力定下心,恭敬地回话:“我姓武,陛下赐号武媚。”
高阳点点头,视线穿过武媚娘的耳旁,扫了眼那个跪伏于地的绿衣女子,而后冲着武媚娘嫣然一笑,转身便走了。
武媚娘的目光如上回一般,一直追随着高阳的身影,直到她走远,才发觉,这位印象当中很不好相与的高阳殿下不止未惩戒于她,乃至连一声喝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