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铺了整齐地砖的中路,两旁各栽草木,灌木森森而井然有序,草木之外是廊,廊下有路,通往正殿,整体又显得疏朗而开阔。武媚娘从台阶上走下,踏上那条中路,高阳立于路的末端,身旁一步远处簇拥宫婢,等武媚娘走近,她侧过身,二人正好比肩,一起走入殿中。
她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正殿,而是正殿后的小庭院,廊下已置席,席上有佳肴,正对满庭花草。武媚娘抬头望天,看看日头,正好要用饭了。
高阳邀她入席,二人相对而坐。
“明日启程往洛阳,得有些日子见不到才人了,故特置宴席,与才人作别。”高阳举杯。
殿下当然不会说从上次就好久没见,不知道阿武是不是被她吓跑了,找回来看一看,若是吓跑了,就得多释放点善意,若是没有,正好她也挺想念阿武的。
武媚娘却像是看透了她的意图似的,轻轻地瞥了高阳一眼,高阳觉得那一眼饱含了然,不由有些心虚,手上还举着酒杯,她嗔了武媚娘一眼,手都酸了,还喝不喝了?
武媚娘低头闷笑,欣然满饮此杯。
酒是清淡的果酒,酒味淡,果味浓,喝起来齿颊留香,配着几案上的菜,迎着徐徐清风,很是享受。
一顿饭,主客尽欢。
饭后,高阳便同武媚娘慢行消食,随便地说些话。慢慢的就说到了最近宫里人说得最多的“高阳公主的驸马”,武媚娘是有意往这方面引的,她在一旁观察高阳的神情,欲从中探测,是否果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公主果然对驸马青眼有加。
高阳自然不知道武媚娘有意试探,她一听到驸马二字,立即就反射出早就在心中排演过千遍,力求无破绽的神色和话语:“还未成亲,就不要叫驸马了,”她笑了笑,笑容格外柔缓,对武媚娘道,“他姓房,是房相次子,家中行二,丰神俊朗,英武不凡,是九郎亲见的。”
武媚娘呼吸一缓,点了点头:“恭贺殿下结此良缘。”
高阳杏目一挑,略带嫌弃:“这些日子常听这样的话,真是没有新意,不过,看在是出自才人之口的份上,我便收下了。”
说得武媚娘呼吸又是一滞,她掩饰般的转过头去,恰见自己的住处就在眼前,之前一直是公主引着她走,武媚娘便明白这是公主好意送她回来。她沉默了片刻,徐徐道:“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多谢殿下送我回来。”
高阳就笑了笑,仿佛在说客气什么。不远处有一团宫灯走近,徐婕妤恰到此处,两拨人便遇上了。高阳微扬下颔,有点想不起来这人是谁,直到听到徐婕妤躬身下拜,口道:“婕妤徐氏拜见公主殿下。”
高阳这才想起来,很早之前见过的,她淡淡颔首,转头看了武媚娘一眼,示意她走了。同武媚娘交好,是有缘由的,至于徐氏,不过一个婕妤,高阳不致自降身份与其答话。
公主越走越远,徐婕妤直起身,很有大气不敢喘的感觉,低声对武媚娘道:“好威严,你何必招惹公主?本走不到一路去的。”对第一回看到高阳时留下的心狠手辣的映像深有余悸。
武媚娘一路目送公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方回过头来,轻柔地笑了笑,不答反问:“明日就要出发了,阿徐都准备好了么?”
宴了武媚娘一回,高阳算是放下了一件事,她的行装自有专人打点,无需她操心,只待翌日登车便是。
这一回众人便住在洛阳宫。
洛阳行宫虽也常用,却到底不如长安严谨,众人到了洛阳便松泛起来,呼朋引伴,四下交游,又有魏王,素爱结交才捷之士,在风景秀丽的魏王池不断行宴,洛阳城便如沸腾的滚水,喧嚣热烈。公主们亦不甘落后,待字闺中的不大方便,出嫁了的就便捷的多,交替着设宴,广邀宾朋。
御驾在洛阳停了一旬,陛下又欲幸襄城,这回便不带皇子皇女们同行,留了他们在洛阳,继续无所拘束的玩闹。
高阳觉得晋安若要下手,这是个绝好的时机,房遗爱因入魏王之眼,也留在了洛阳,常往魏王府饮宴,杜子君也恰好也随其母住在洛阳。各家家主皆不在,但下一辈的青年俊彦却齐聚东都,真是再好不过了,行事也便宜。
晋安与她的想法难得又一致了,但她却凑不齐人,宴贵女们倒是不难,宴男子却是不行,且她人缘不大好,散出请柬去,来的不过六七,很不好下手。晋安急得不行,现在不动手,等回了长安,便更找不着机会了。她说给杜子君,杜子君也是焦急不已,偏又束手无策。
高阳一直注意那边的动静,想一想也猜到她们的窘境了,她比她们更急,若是长久不绝,晋安她们放弃了,她就要去借房遗直的手来搅乱婚事,房遗直比晋安更难对付。晋安真是笨死了,高阳令人说与魏王,欲借魏王池,于池畔饮宴,又道听闻魏王近日也常有宴,不如隔着一池洛河水各开一宴,也好相互和曲来玩。
魏王与房遗爱交好本就是欲借他一人,牵住房玄龄与高阳两个,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房相更看重长子,只得舍弃,余下的便只剩高阳,此时高阳有请,岂有不应的?又以为高阳是想见遗爱,还很贴心的想是否要借机让二人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两处定下了日子,便交予各自属官去办,
高阳想到阿武喜欢牡丹,便去了花房看花,这里牡丹盛放,花泽娇艳,远胜大兴宫,高阳精心挑了一些,吩咐竹君道:“去说与匠人,这几丛要好生养护,我要带回京去。”
竹君抿嘴笑道:“可是赠予武才人的?”
高阳笑着斜了她一眼,并未说话。主仆二人又一起挑了几丛,命人择与之搭配的花盆来,等走时移到花盆中栽种。
挑完了赠予武媚娘的牡丹,二人又看起别的来,正好搬去宴会上,也好增添光彩。
如此一来,高阳公主看重宴会,亲自挑花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直到行宴那日,满城权贵子女齐聚魏王池。入目朱紫,花团锦簇,竟成了连日以来最为醒目的盛况。
晋安和杜子君仍旧爱凑在一处嘀嘀咕咕。晋安这几日为这事竟疯魔了一般,绞尽脑汁,只为设法让高阳颜面扫地而后痛失心爱,只有两下齐发,只有看到高阳痛哭流涕,方能解她多年被紧紧压制的耻辱。策划连日,就在如何将人聚集过来卡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十七这蠢货竟自己设了一宴,真是天都帮她!
往来宾客,笑语连连,众人皆赞席上花事风骚,独领洛阳之秀,高阳佩水苍玉,发上饰九钿,气质高华,笑与人高谈。晋安冷眼旁观,一想到事发之后十七回想起现在的盛景,席上的花多艳丽,她的心必然也会泣出同样鲜艳的血来,晋安便忍不住吃吃地笑出来,那笑容,也是充满了怨毒的。
对岸忽然响起一阵喝彩,吸引了这边女子们的目光。众女正猜测那边有何繁华盛景,便见魏王身边的宦官小跑着过来,笑意满满的与高阳大声道:“公主宴上百花齐放让人羡慕,魏王殿下与欲宾客做赋赞誉,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原是要隔水咏花,这般雅致的心思也不知是哪个想出来的,高阳莫有不应,这边的贵女们也跃跃欲试,便令人置笔墨,或做赋或写诗,也可画下千姿百态。
人群便向池边聚拢,晋安与杜子君站在外围,杜子君神色紧张,晋安倒会掩饰,只是那眼中绽放的兴奋实在蜇人,高阳瞥了她们一眼,念头一转,便与众人笑道:“既然都要行文采之事,不如与他们比上一比?”
宴上女子多是飞扬跳脱,也不乏才华横溢之流,登时玩心大起,大声应和,这边娇语阵阵,向对岸的二郎们下了战帖,那边儿郎岂容人看扁了,又存了大展才华,要在小娘子们跟前显露风采的心思,自然爽快的答应了。
一时间气氛火热,高阳见此,便吩咐人调近旁的宫婢来守着岸边,以防有人不慎落水,这也是为众人安危,在情在理,倒无人觉得不妥,只是这么一来,四周守卫的宫婢便都调了开去,要重新从远处再调人来,便有了一段时间的空隙。
晋安正愁如何将守卫之人调开去好便于行事,高阳竟就为她办到了,她兴奋的眼睛都要红了,生生压抑着,对杜子君快速道:“大好时机,莫要错过,我们快去。”
杜子君心乱不已,胡乱的点了点头,便跟了出去。
高阳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状若无事的回过头来。身旁的书案上,裴氏的芍药已有初形,上了红艳艳的水墨。高阳抿唇,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跳一下一下的,沉稳而有力,震得胸腔都有些发疼了。
她一面与人品评各人作品,一面屏住呼吸等待那边的动静,终于,当裴氏的芍药画就,附近突然传来数声女子尖利而急促的尖叫。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