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漆黑的夜晚,小校场让四面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校场之上喊杀声震动天地,数对穿着突厥服饰的卫兵持刀对打,口中呐喊不断。
太子神色兴奋而疯狂,亲自擂鼓,一面冲着校场大声喊着:“杀啊!你们快杀!”
底下的厮杀顿时更为激烈。
东宫位于甘露殿之东,相距甚近,东宫西侧宫墙去大内不过二十余步耳,此处响动惊天动地,皇帝自无不知的。
他正坐于殿中,忽听外面有吵闹呐喊之声,披着外衣到外面去看,在甘露殿高高的露台上,无需细辨便知那声音是东宫传来的。
皇帝沉下了脸,极是不悦,“嗯,”他沉吟了一声,看了边上的宦官一眼,不耐道:“去个人,看看太子又在做什么!”
宦官低垂着头,连忙小跑着出去。
皇帝往东宫方向又瞥了一眼,拢了拢衣领,缓缓的踱步入殿。
走进内室,只见有一女子站在那里四下张望,皇帝皱了下眉,高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似是被惊到了,忙跪下,伏地回道:“妾为才人武媚。”武媚娘被侍奉侍寝的宦官送至殿中,却不见了皇帝,正四处寻找,忽听身后有一道低沉的人声,她不由受惊。
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想起来这武媚是何人,他威严的缓步过去,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武媚娘依言抬首。
“嗯,”皇帝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你这双眼睛,倒是一层不变的固执坚毅。”
武媚娘不知这是褒奖或贬斥,心内紧张,俯首谢恩:“谢陛下赐言。”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让人越发心惊:“仍爱故弄玄虚。”
武媚娘提着心,不知如何接口,小心地思考着,正欲开口,便听门外来报,去东宫查看的宦官回来了。
皇帝丢下武媚,转过身,道:“速报来。”
宦官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太子殿下令人演武作乐,演武者皆着突厥衣饰,太子亲自擂鼓,参与其中。”
本是如实禀报,皇帝听罢,却陡生不悦:“你是暗指太子昏聩,演武作乐了?!”
宦官一听,腿就软了,趴到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只是如实禀报,不敢有一丝虚假!”
皇帝不肯再听:“我最恨有人阴告太子之过!”高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毙!”
宦官瞬间便瘫软如泥,颤着声绝望地求饶,不过一声,就被进来的侍卫捂上嘴拖了出去。
皇帝冷冷地看着,一双幽深冷酷的眼中毫无感情,待殿门合上,他又回过身来,见武媚娘仍跪着,冷哼了一声道:“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来替朕宽衣!”
武媚娘脑海中还回放着适才那宦官被拖出去时不断挣扎的身子与口中绝望的呜咽,闻得这话,忙要起身,腿却被吓得软了一下,险些跌倒,她忙站直了身,上前为皇帝宽衣。
殿中昏暗,武媚娘为刚才的那一幕所惊,还有些颤抖,一不留神,替皇帝去冠的时候,勾到皇帝的一撮头发,皇帝登时大怒,武媚娘心中一片空白,只想到刚才那分明无一句过错的宦官,下意识地便伏地请罪。
皇帝本就在气头,狠狠的怒斥道:“如此愚钝,怎配为天子嫔御!”预感他下一句便是冷冷的“杖毙”,武媚娘大急,为自保,冲口而出:“妾愚钝不堪,不配为嫔御,只求陛下勿将妾驱逐,为奴为婢,只要得侍君王,武媚感沐天恩!”
“哦?”皇帝似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不辨喜怒地沉声道,“当真愿为奴为婢只为在我身边?”
“绝无二话!”武媚娘力求让话语听起来掷地有声。
皇帝便笑了,手握众生命运的君王,如玩弄一只卑微的蝼蚁一般,饶有兴味道:“那便将你降做甘露殿的宫婢,天子一言九鼎,你永世都是一个奴婢!”
武媚娘这才感觉到那噬人的杀意离去,逃过一劫,卑微地谢恩,退了出去。
隔日,高阳奉召来陪皇帝用饭,便见武媚娘身着宫婢的衣饰,在旁侍奉,她心中咯噔了一声,面上却无半点异色,笑盈盈地与皇帝请安:“儿请阿爹大安。”
皇帝见到她很高兴:“十七娘来了,快坐,兕子同九郎去了苑囿,过会儿她也来。”
“那九郎呢?许久不见他了。”高阳随着皇帝话家常。
皇帝笑了笑:“我让他多读点书。宫外的府邸已建成了,你的也是,寻个晴好的日子,可去玩游一番,也看看有什么不中意的,趁早令人去改。”他有些遗憾,原本建好府邸,下一步就该成亲了,可惜了,眼拙。
高阳只当不知,开心的道:“儿谢过阿爹。”
皇帝笑。
武媚娘上前来为公主奉茶,高阳看了她一眼,与看任何一个宫婢无半丝不同,继续同皇帝闲话:“上回见到四郎,他似乎又雄壮伟岸了。”
魏王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说起他,皇帝神色都柔和了许多:“你也这么说?可见他当真是又胖了,肥壮之人行走费力,我看着很不忍心,不如将武德殿赐给四郎,让他住到宫里来,你看如何?”
高阳笑意收敛,想了想,斟酌道:“这本是阿爹爱惜之举,只是,大臣们怕不答应。”
皇帝略有不悦:“我爱惜儿女,他们有什么好多话的?他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儿女?就不能以己及人?”自己把这事定了下来。
高阳便也不劝了,又说到其他地方。
临近午时,晋阳回来了,见到高阳也在,很高兴的跑过去。
用过了午饭,皇帝便要去午寝,二人告退。晋阳邀高阳去她的房里,高阳婉拒:“我有旁的事,下回再来。”
晋阳便不多问了,只坚持与她约定了“下回”的日期。
高阳走出一射之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甘露殿的内宦郭义便小跑了来,这两年,郭义凭他的机灵与高阳厚赐的金钱从殿外洒扫的小内宦升入殿中服侍了。
“公主大安。”郭义跪下与高阳见了个大礼。高阳道:“起来说话。”
郭义起身,哈着腰:“多谢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甘露殿那新来的宫婢是怎么回事?”
郭义也不知原因,道:“那原是武才人,本该昨夜侍寝的,不知怎么惹怒了大家,大家将她贬做宫婢。”
高阳皱了下眉,问:“昨夜可有异况?”
郭义对昨夜心有余悸,脸上的血色都退了不少,连声道:“有,有。”不等高阳再发问,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夜更深之时,东宫鼓乐大作,间或夹杂了喊杀声,大家命人去看……”那死去的宦官也是与他们一道当差的,平日里常有往来,不过一会儿,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被打得血淋淋的断了气,郭义等人怕得很,打定了主意往后事关皇太子,能避则避。
高阳便估计着阿武是撞到陛下的余怒了,具体情形还要寻机当面说上回话才好。
由于有前世的经验,高阳并不担忧阿武会遇不测,只是这回重新亲历,她的心便多了许多牵挂,恐阿武骤然卑微,为下所欺。
被她牵挂着的武媚娘同样也想着她,今日在甘露殿相遇,她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见公主当她为不相干之人,她心下虽苦涩,也知这般是最好的,圣上多疑,能少一事是一事,她一婢子,先前也不过区区一才人,如何解释是怎么得公主纡尊降贵结识的呢?
武媚娘竭力行本分,侍奉皇帝起居,皇帝亦只当她宫婢相待。
如此相安。
大兴殿,群臣早朝,武媚娘为宫婢,初次见识皇帝早朝的盛况,大臣们手持象牙笏,恭敬觐见。
武媚娘侍立高台之上,心内紧张忐忑,然而初见这样的情形不知怎么竟又有些压抑的兴奋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渴望。
殿上,魏徵上疏谏皇帝:“陛下爱魏王,令移居武德。此殿居东宫之西,向者海陵尝居之,时人不以为可;而今虽事易时移,臣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歇也。”海陵即是高祖三子元吉,追封为海陵王。
魏王闻言暗恼,恨魏徵又误他,抬头见皇帝有被说动的迹象,心下一动,出列赞同魏徵:“儿臣请回府居住。”
武德殿临近东宫,从前是海陵王的居所,元吉于此与建成谋,成今上之大患。这么一说,似乎的确不合宜,皇帝一想是自己轻率了,纳了魏徵的谏言,遣魏王回府居住。又心疼将魏王置于此地,想到先前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称魏王月给逾越太子的事,便道:“魏王招士著书,大开馆舍,其用度大涨也在情理之中,为与太子区处,便撤太子用度之上限,内库任其取用。”
大臣们已驳了皇帝一回,不敢再驳第二回,皆附议。皇帝以退为进,又为魏王谋得了更大的好处,使其广延时俊,门庭如市之时无需为金钱所制。
这样的议政于武媚娘是很新鲜的,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一个崭新的天地,她听得饶有趣味,不知不觉中竟揣摩起皇帝说的话来,皇帝如何言语,大臣如何应对,大臣若有辩驳,皇帝又当如何判断。
太子听闻此事,嫉恨非常,私谓杜荷道:“陛下不知泰觊觎我之位久矣?”很怀疑皇帝是不是有心废他,现在就是在为魏王铺路。
杜荷,杜如晦次子,杜子君叔父,时为城阳公主驸马,为太子所亲昵。杜荷劝太子:“且忍,忍得登大宝那日,魏王为殿下阶下囚。”
太子恨极:“只恐等不到那日。”
杜荷不语。
以后,太子因无用度之限,越发挥霍无度。左庶子张玄素又上书劝太子。太子深恨之,大骂张玄素,以致人尽皆知。
没过几天,张玄素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击杀。一时之间,满朝皆惊。
晋王私下说给高阳,很有忌惮:“太子殿下真是心狠。”张玄素教过太子,有半师之谊,又是陛下让他劝谏太子的,太子竟然让人杀了他,这样一个没有德行的储君,连晋王这样胆小不争的人都担心若有一日,太子登基,是否会善待他这个做兄弟。
高阳不语,心道,哪儿是太子狠心,分明是魏王的阴谋。魏王等这个让太子尽失人心的机会很久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