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惊蛰前,天响惊雷。
民间有谚语:“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接下去月余长安的坊巷湿漉漉的。在许多达官贵人还在“犹恐春阴咽管弦”之时,高阳已在担忧今年的收成了。
雨水没有不行,太过丰沛也不行。百姓都是靠天吃饭的,若是长久降雨,误了农时,朝廷最好先备救济粮以防不测。很多年前洛阳那一场大雨,她亲眼所见的民生疾苦,对农时自然多有上心。
她名下有许多庄园,她已命人传话,今年的租子减成,不能让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安顿依附她生存的百姓很容易,不过是她一句减免租赋的命令,顺便令人去庄园施行,以防下面人欺上瞒下。但对上整个国家的收成,便需要放到朝堂上去讨论了。
因太子病重时,许多事是经她的手,去年的秋收与赋税她也经手了,便想需入宫将这些事与皇后议一议,是不是需要拿出一部分粮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入宫,高阳便看到尤为刺目的一幕。皇帝近日不知怎么,总缠着皇后,天雨,他非缠着皇后去赏雨。这样折腾孕妇,真是很不像话。
高阳手撑一顶青油伞,站在湿透的青石板上,透过一丛零零散散凋落的桃花,望着亭中那一对夫妇。
武媚娘的腹部已见隆起,身子有一些丰腴,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韵味。她穿着鹅黄襦裙,十分温暖的颜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如蕴藏着满满的母性,她安然地坐在亭中,面前是散着袅袅青烟的博山炉,高阳几乎能嗅到那种高雅又沉静的香味。直到这时,她还能分心去想有孕之人怎能随意点用香料,又怎能在这样潮湿路滑的雨天出门。
皇帝侧身与皇后在说着什么,面上微带着笑意,不时还瞟着她隆起的腹部,皇后似乎有些不自在,以宽大的袖子自然地掩住了小腹。皇帝望了望亭外骤然变大的雨势,将手伸出亭子,又探身抚摸了一下皇后的腹部。
高阳觉得真疼,阴雨打在她的身上,雨水透过衣料,冷意骤然浸入她的身子,寒气刺骨。她长久地站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亭子,似乎想要将这一幕深深的印在脑海中。直到身后的仆役取了大氅来为她披上。
高阳缓缓地转过身,亭子里发生的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她循着原路,走出宫去。
雨滴落在地上,与小石坑中的积水相溅,打湿了高阳足下的丝履。她望着前方,心已不在此处。
阿武,我可真后悔当初竟与你相恋。若是我们从未携手,我便是你不曾得到的执念,而如今,我却只是一段你轻易摒弃的往事。
高阳出宫,还撑着找了户部几位大臣来,与他们说了预防灾害之事,嘱他们必要记得明日上奏。此事,众人心中皆有些底,只是不如高阳重视,毕竟,灾祸起总有一个过程。早防备总是不错的,便都认真的记下了。
待他们一走,当夜,高阳就病倒了,就像是积聚多年的沉疴旧疾一齐爆发出来,太医只能摇摇头,说郁气沉积,心肺皆有损伤,不能医治,只可静养,一切,都看殿下自己了。表现在外的病征便是高烧不退,呓语不断。
晋阳与新城急得要命,凑到高阳的嘴边,却又听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到这时,新城也顾不上吃醋,与晋阳一起,尽心尽力地照料,又令三人的长史一道,将来探病的诸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高阳病成这样,武媚娘不会不知道,她欲寻隙而出,但遇到皇帝不知怎么了,不去找他的红颜知己了,日日流连在立政殿,她只能不时召太医来询问病情,并不断地令人将有用的药材送去芙蓉园,再让她的母亲亲登门去探望。
这样的日子十分焦躁。尤其是,听闻太医回禀高阳的病症,没说一字,就如在武媚娘的心上划下一刀,自责,愧疚深深地浸没她,她不会不知殿下之疾,从何而来。
等到入夏,高阳才下病榻。
得天庇佑,京郊几地受了多雨之灾,多数地方并无大难。这样的小灾,朝廷要救便十分容易。高阳见此,也舒了口气。
出了房门,经灼热的太阳一晒,仿佛过去多年都是一场梦,而今,梦醒了。一切都可重新开始。
然而,命运是不会让人如愿的。浮华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也并不能随心所欲。
于志宁作为一个先帝信任的忠臣,碍于皇后的势力威压,不敢多言,但眼看着朝中越来越黑暗,似乎所有的大臣都归顺了皇后,似乎皇帝越来越像一个摆设,他坐不住了。
他要向皇帝进言,哪怕拼着命,他也不能眼看先帝留下的大好江山葬于妇人之手。趁着皇后怀有身孕,精力有限,他与皇帝痛哭流涕地劝谏:“不能将天下付于妇人之手!陛下观今之朝堂,比之三年之前,可还有多少旧人?留下的皆是皇后爪牙,亦或唯唯诺诺之辈!陛下,先帝对陛下寄予厚望啊,陛下!若有一日,政令不在陛下之手,陛下何来安身之地!”
说得皇帝心慌慌的。可是他对武媚娘有感情的啊,当初迎武媚娘入宫,他花费了不少力气,付出愈多,便愈珍惜,他如何舍得?
为妨被皇后发觉后杀害,于志宁十分谨慎,他的进谏是密谏,谁都不知。皇帝常去寻皇后,他总觉得皇后不是野心之人,但纵观朝堂,的确添了许多新面孔,一些耿直的老臣,或杀或流或贬,都已逐出京去了。
武媚娘自然是察觉到皇帝的怪异,但被高阳攫取了视线,她实在分不出心情去关心别人,直到高阳病愈,她才放心了一些,但心中的不安却一直伴随着她。
皇帝跟了她一段时间,又跑去花天酒地了,武媚娘多方查证,都未发现什么,只是于志宁见皇帝的次数似乎有些频繁了,她令人盯住于志宁,却未有结果。
时间容不得她多想了,生产之期渐近,在一个初秋的清晨,皇后临产。
于此同时,于志宁坐在甘露殿一侧的书案前,他的面前是一份诏书,皇帝口述,他亲执笔。
这是一份废后之诏。
皇帝仍有犹豫。于志宁咬牙,劝道:“陛下,皇后正生产,唯有此时,一举拿下,方能不动朝纲。”
皇帝沉吟:“皇后虽非元后,但,毕竟,她……”也是两情相悦之人啊。皇帝深深叹一口气:“朕心不忍。”
于志宁急得脑门上热汗直冒,此时废后之计若中断,死的便是他!葬送的就是大唐天下!他镇声再劝道:“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唉声叹气。
于志宁跪地,苦口婆心地哀劝:“陛下~~~”
皇帝摇了摇头,十分颓丧:“写!算朕对不住皇后!”废了这样一个皇后,往后谁来为他顶着朝政,皇帝想想便头痛不已,但,于志宁说的不错,皇后的确太过势大,已威胁到他了!
门外,宦官首领郭义深深皱眉,透过一条狭窄的门缝往里头看了一眼,一握拳,转身便走。
长安大街上,从皇城中奔出一匹疾驰的骏马,郭义骑在马上,不断地抽打马身,往芙蓉园奔去。
若皇后被废,朝堂、宫中势必要掀起一场血洗清算,他先依附高阳殿下,后依顺皇后,是万逃不掉的,而长公主在多处与皇后相联,亦是处境堪忧!
他们必要自救!
郭义拿出令牌,从芙蓉园正门踉跄奔入,过门槛之时,还差点被绊倒。一路狂奔到高阳面前,他喘着气,只说了五字:“皇帝……欲废后!”
高阳脸色一变,顿时站起身来。
武媚娘已三十七了,这个年纪生子,几乎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高阳并未特意去留意,但如此重要之事,宫中自会传出,她一早起便有些坐立不安,一刻未听闻母子均安,她一刻不得安坐。
当此时,闻得皇帝欲废后,高阳紧紧皱眉,心中那一疯狂的念头,不断的挣扎,不断地挣脱理智的束缚,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烧了她所有欲、望。
她合上眼,面容上一片冷静,满是沉思。
郭义喘过气,抬手擦去浸入眼眶的汗水,伏地道:“殿下,请早做决断!”顿了顿,面露狠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大人已在撰写废后诏书,不必皇后生下皇子,她就已不是皇后了!咱们……”
高阳睁开眼,眼中一片锋芒毕露的凶光与狠决:“来人,召李君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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