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阴谋之事,需要的不仅是她的勇气,还需要实力。所以她想到了借陆焉的势,将此事的结果敲钉转角,按她的意思定下来。即使乙大娘冲出来,但无凭无据,她心中丝毫不惧。
只是斗争经验不足的她,终究是疏忽了!
那个小内侍!是,他不但可以证明,丰仪也就是辛元娘没有带来任何石漆,也完全可以证明,是她主动求见的院丞,并自称有珍品进献。
这倒还不足以为惧,但如果他在绫锦院内官们的示意下,按照乙大娘的说法添油加醋,那么虽然有陆焉在,自己未必会被认定为凶手,至少也难脱嫌疑,以高喜为人的谨慎多疑,对于她计划好的下一步谋算,就大大有碍了。
至于辛室的织奴们,如今虽然已经被她降服,但尚未建立起生死与共的关系,若真是严刑拷打,必会说出真相。
便事已至此,害怕担心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只听一人道:“这里好生热闹,倒象是在审案。咦,瑜郎也在此处,司马君,你今日可是赶得巧了。”
声音不缓不急,却自有一种贵气。
连陆焉等人在内,却一起站起身来,高喜谄媚的声音越是明显:
“五官中郎将、大理正大驾光临,下官实在不胜惶恐。”
织成到这个时代已有一段光景,知道对于官员们的称呼并不是大人。要么直呼官职,要么称公、君等,关系好的互称字。大人的称呼,往往指的是长辈。但在织室之中情况特殊,织奴们之所以称院丞等为大人,意思是既为上官,又为长辈,以表尊敬的意思。
此时她听高喜这种称呼,便知道前来的这位大理正应该与曹丕一样,是个朝中真正的大官,远非高喜这种内官所能比拟的了。
只是,曹丕怎会来到此处?
只听那不缓不急的声音又道:“今日恰好无事,因想着‘敬神衣’将至,此次举办这个仪式又是为了蔡大家,明公甚是在意。所以便与司马君一同过来转转,不料瑜郎也在此处。”
他口中的明公,自然指的便是当朝宰相曹**,虽然是他的父亲,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也如群臣一般称呼,自居下僚,显得颇为谦逊。
记得上次他来织室,是与陆焉一起。那次他颇为谨慎,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暴露。这次怎么一反常态?
不但与大理正相携同来,甚至还抬出了他父亲的名头?
织成的脑子里飞速转起来:
难道织室中出了什么事,才迫使他不得不如此?
陆焉站起身来,迎上前去,笑道:“我也是奉明公令,前来巡视织造司的。说起来今年的军费,可是有四五成要指着这里的出产,不得不令明公和朝廷重视啊。”
高喜陪笑站在一边,听到此处,心中又是一沉。想到绫锦院中这桩祸事,不禁暗暗叫苦。
只听那被称为司马君的人道:“我与子恒已经在旁边停留多时,看司官处理案件,便耽搁了片刻。”
子恒正是曹丕的字,看司马君这般称呼,显然二人私交甚笃。
高喜忙道:“司马君身为大理正,精通律法,擅断狱情,朝野闻名。正要请君指正呢。”
织成并不了解汉朝的官职,闻言忖道:“原来大理正这个官职是做这个的,这可不妙,他擅断狱情,只需往现场一走,岂能看不出端倪?原本这织造司是怕事情闹大,又有陆焉在场,才没有请专业的忤作前来检验,如今若是闹到大理正这里,派人来验,可如何是好?”
正焦急间,偶然余光一瞥,只见陆焉向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示意她不要急躁。
果然,只听陆焉道:“司马子华是何等人物,你这织造司中区区小事,也要劳烦他么?”
高喜转念一想,头上不禁冒出汗来,连声道:“是下官唐突。”
曹丕笑道:“倒也不唐突,只是你们先前急于审案,未曾好好派人看管现场,现那后面房中火又烧了起来,恐怕是面目全非,便是子华想去查勘,亦看不清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连织成都忍不住抬起头来,高喜更是颤声道:“将军此言可当真?那……那后院……”
“自然是真。”不知是否因为场合不同,曹丕似乎换了人般,完全展现了人性化的一面,说话间神态轻松,毫无倨傲,言笑不拘,让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连他的相貌都似乎柔和好看了许多,竟有几分动人的神采:
“想是那室中有些易燃之物,先前打翻的石漆又颇为厉害,恐怕在室中隙缝中还遗留了不少,看似火已被扑熄,其实经风一吹,又死灰复燃,烧得颇为厉害。”
“下官真是愚钝,竟然……竟然没有查觉……”
高喜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道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居然这样的乌龙事也会犯到了几位贵人面前。
“你们在前院审问,心神专注,前后院间又有大树阻挡,且石漆燃起来时也没什么烟雾,看不清楚也是寻常。不过我已让随从帮你们把火灭了,诸位不用担心。”曹丕真是善解人意,接下来说的话更是春风一般,令得织成心花怒放:
“不过这番火烧起来,也不是没有蹊跷。我们在室中发现一个小内侍,竟然是自缢而死。说不定这火与他也有关联呢。”
小内侍?
不仅是织成,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见曹丕拍拍手,身边随从已不知何时拖过一具尸首,丢在地上。
看那服色身形,可不正是先前引织成前来绫锦院的小内侍?脖子上果然有一条腰带,而他腰间空空,显然那腰带正是从那解下来的。
“不!”乙大娘失态地尖叫一声,怒目瞪向织成:
“是你这贱婢!一定是你设下的圈套!你杀人灭口!你……”
“啪!”
却是曹丕身边一名随从上前,十分熟练地扇了她一耳光,随即向膝弯踢上一脚,令得她不由不软倒在地上。
另一名随从已经更加熟练地扯下她的头巾,一把塞入她的嘴里,这才喝道:“大胆!”
乙大娘被按倒在地,不敢再撒泼,但一双眼中尽是泪水,向着绫锦院各内官看去,意示恳求之意。
几名内官互视一眼,还是先前那名内官,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曹丕行礼道:“五官中郎将,这乙大娘说得有理,小内侍死得蹊跷,下官斗胆,恳请大理正做主以判此案。”
院中大树如荫,掩没了天光,加上众人黑鸦鸦地挤在一堆,越觉得阴冷沉暗。
曹丕身着一件赭黄方格锦袍,袍沿有宝相花图案,还是他一贯的风格,端方肃重。
但这些似乎都掩不住他身上的光辉,甚至连他身边的护卫,在他站定之后,都下意识地往后避开一步,似乎难以抵挡那慑目之采。
织成来这时代,只见到过三位贵公子。当然,他们亦算是当代的人中龙凤,即使是站在人群中,似乎都会有着矫矫不群的神采。
陆焉清朗如月光,曹植炽热如阳光。而曹丕,他什么也不象。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象是月光透过树隙,又仿佛阳光穿透水波。似是而非,模糊不定,但依然夺目。
曹丕身边这人,身着官服,披青绶黑犀,正是身为大理正这样的二千石以上官员的装束。他年已三旬有余,身形精干,微有髭须,眉宇之间颇具威严,却一直很少说话。
织成并不知道这位大理正,可算是海内知名。他名叫司马芝,字子华,是河内郡的温县人。年少时家乡遇到战乱,他用小车推着老母亲去荆州躲避,路上遇到盗匪,其他人都抛下老人孩子走了,唯独他陪在老母亲的身边,不肯离开。连盗匪都被他的孝心所感动,放过了他,从此名声大噪。
后来他因为恪守礼仪,为人刚正,而被曹操所得。任过营县长,在任期间不畏权贵,曾将包庇门客的主薄送去当兵,受到曹操的赏识,后来便提拔为大理正。
若是他当真出手查案,只怕曹丕和陆焉二人,也无法阻挠。
曹丕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织成所熟悉的冷淡的神情,重又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是谁?又是谁的下官?”他淡淡道:“还是让主官来说话罢。”
而高喜已经喝道:“池怀,你忘了尊卑之仪么?五官中郎将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当前天下,隐然有三足鼎立之势,三方都求贤若渴,所以尊重名士是时下的风气。各方权贵为示求贤之风,对于一些声名远播的寒门仕子也是礼敬有加,谦和忍让,倒并不多恃身份的尊贵来欺凌人。
但是对织造司中不同,因为这里的官员是内官,是阉人。
曹操是什么人?
他虽是出身所谓的阉宦之家,但是年少时便颇为热血,敢与当时权倾天下的十常侍之一的张让叫板,甚至偷偷潜入对方居所欲行剌杀。
这样的人,年少时尚且如此,当了丞相,又岂会对阉人示以好颜色?
而曹丕身为他的儿子,对于池怀的态度,便是明显的鄙夷,他甚至都不必表现出丝毫的怒意,便足以让人慑于他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威势。
更何况二者身份,更是有云泥之别。
那池怀只是一时情急,此时醒悟过来,不禁心肝欲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不敢。”
内官虽有职司,但究其因,还是后宫内府的奴婢。见到皇室中人,不能以下臣自称,只能称奴婢。
曹丕并非皇室中人,但世人皆知此时皇帝早成傀儡,曹氏父子权倾当朝,可谓是皇帝背后的皇帝。这池怀此时自称奴婢,那是真真正正地服了软,哪里还敢再发一言一语?
高喜又喜又惊,喜的是看曹丕这态度,的确是对绫锦院这样的小事不放在心上,更不打算让大理正涉于此案,自己大可按之前的想法来结案了。惊的是这小内侍死得恰在时候,倒提醒他此事绝不是象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也不知道是哪家权贵在此斗法,一念至此,更是心惊胆战,只恨不得马上定了案,当下清清嗓子,道:“既如此,那么……”
忽听曹丕打断话头,向司马芝道:“不知若当真让子华来查案,但现场已毁,证人又亡,子华该当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不明白他这一问,又是什么意思。
织成的心又悬了起来。
曹丕这是怎么了?
以他的精明,完全可以猜到陆焉在此,本身就说明了此事与织成必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那小内侍死得这么及时,也是陆焉安排的人手。
虽然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会十分不屑。但毕竟与陆焉交好,所以喝住了池怀,也没有让司马芝插手的意思。
毕竟司马芝再怎么如坊间所传刚正不阿,也是建立在曹操对他的绝对信任之上,这样无伤国本的小事,司马芝自然不会计较。
但就在此刻,曹丕偏偏又重新问起了此事,这不是故意挑事儿,又是什么?
司马芝为人却甚是严谨,他并没有因为曹丕这样突兀的询问而有什么敷洐,沉吟片刻,答道;
“一般来说,我们会去查勘现场,通过现场痕迹及死者的尸首勘验,来复原当时的案发过程。但现场连遭几番火烧,连先前二名死者的尸骨亦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现在所谓的证人小内侍又已自缢。的确是所有的涉案人证,无论死活均已销毁。但查案的手段,当不止这一行。所谓雪泥鸿爪,不止在死了的尸首上,亦在活着的涉案人中。须知涉案之人,眼下便有三名。”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可先锁拿三人,施以重刑,分别审问。仓猝之下无法串供,若白绢之事果然有异,则三人在重刑下所得的口供之中,必有相互矛盾之处。若抓住这些矛盾,顺藤摸瓜,再锁拿织室中其他人等一一印证查勘,详加罗列分析,一定会找到些许线索。至于如何审问,如何查勘,我们自有办法。”
果然不愧是积年的老法官!
织成冷汗直冒,却见司马芝摸摸髭须,微微一笑,又道:“某方才所言,仅仅只是针对查找这两匹白绢的来处,如此重笞,却又显得过于苛刻。对于院丞与那织奴之死的查勘,这一番作为是否有用,却要看案情的进展。”
高喜偷偷抹了把汗,心中已经明白司马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