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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恍惚(1 / 1)

冰井台后苑,是一片寂静的园林。因为冰井台并不象铜雀台,是专门用于饮宴欢聚所用,故后苑面积不大,也只寥寥几处亭阁,大部分地方都颇为平阔。亭阁旁极少奇芳异卉,但种植了不少树木。

芳林丰茂,重荫浓绿,在夏日里显得格外清凉宜人。

织成提着一盏简陋的灯笼,急匆匆地找了块开阔地蹲下来,唤道:“素月,拿火石来!”

曹丕自然知道素月便是那两名“纵火犯”之一,看情形无庸置疑,她也应该是织成的心腹之一。而这个素月看来深得织成风格之三味,她十分淡定地从怀中掏出两块火石来,一点也不介意人们是否会联想到刚刚烧过的冰井台大火,呛呛几声,便溅出火星,又熟练地以艾绒引着,凑向那灯笼之中。

火苗一跳,灯笼亮起来,只是在日光下,那火光便不明显,仿佛只是给灯笼镀上了一层暗红的微光。

曹丕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施为,当然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其实他更多的,是不由自主地暗暗观察织成的神情。

与现时流行的那种细细微卷的蛾眉不同,她有两条修长入鬓的眉,正面看的时候未免颜色淡些,侧面瞧着,那淡淡的黛色,倒如起伏的远山,似曾相识。

“眉是远山青,山下横波泉。”是明媚的春日,荡舟在玄武池的水波间。柳丝吐绿,桃李如霞,十里春风也温软如心。便在这春风里,他笑吟吟地看着怀中的她,她娇羞地举起手中团扇,丝绡扇面也遮掩不住,露出那两道温柔起伏的远山眉,眉下含情的翦水双瞳。

他的胸口忽然隐约一疼。

阿洛……

“喂,你!你来告诉我,这粗布怎么能自己燃起来?”清脆的童声响起来,打断了他瞬间的恍惚。

是跟在他身旁的元仲,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向一旁的槿妍问了出来。

“元仲!”织成一沉脸,直呼其名:“你这孩子,向人请教时不知道尊称一声姐姐么?好没礼貌!”

薄怒轻嗔,都聚拢在眉间,黛色的眉梢微扬,清丽中透出英气,那不是温柔苍茫的远山,倒仿佛未出鞘的剑锋。

难怪元仲这孩子无法无天,见着她却难得的服服帖帖。那些贵女们最多不过是骄横罢了,有谁能象她,如此美的远山眉中,也能蕴含杀气。

阿洛的幻影消失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元仲,元仲小脸一瘪,显然不以为然,但又有些发怵,嘟囔道:“姐姐姐姐……我的姐姐们可都是有品级的贵人……”

话音未落,便见织成目光如刀子般飞过来,元仲立即住口,忍了忍,声若蝇鸣,极不情愿地向槿妍道:“姐姐……”

“不敢当,小郎君。”槿妍欠身避向一旁,恭声道:“小郎君唤婢子槿妍便是了。”她指向织成手中的灯笼,道:“那粗布上蘸着的,是石漆啊。”

织成捧着的那盏灯笼,实在相当简陋,它是以竹篾编成的,灯罩为长圆形,却不是时下灯笼常用的丝、纨、帛、绢、琉璃等物,而用的是一种极薄的被称为“皮纸”的竹白纸;底部是一个十字形的支架,也是用竹条草草削成,在十字形的中心,放有一团粗布,不知是蘸了什么物事,此时正在激烈地燃烧着。

“石漆?”元仲睁大眼睛,喃喃道:“又……又是石漆……这一定又是她想出来的罢?”

他看向织成,轻声嘟哝道:“别的女人都爱脂粉啊珠宝啊,她倒好,走到哪儿,最爱用的都是石漆……”

织成不理他,槿妍假装没听到,悄声道:“小郎君,你快看,马上那灯笼就要变出戏法来啦!”

“一个破灯笼而已嘛,会有什么戏法……咦!”

元仲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一拍,失声咦咦地叫起来,乐得又跳又蹦,流露出一个五六岁孩子真正的天真活泼:“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呀!”

除了早就试验过的织成和槿妍素月三人,其他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若不是顾忌着曹丕的身份,只怕也会跟元仲一样跳起来大叫出声!

果真!那灯笼里蘸满石漆的粗布,在被点燃之后,不仅是灯笼亮了起来,甚至是整盏灯笼先是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继而冉冉飞了起来,在空中越升越高,飞过众人头顶,飞过碧绿的树冠,最后一直飞向了高高的虚空。

“嗖!”

一声利响,却是曹丕劈手从身旁护卫手中,抢过一柄长弓,箭搭弦上,飞速射向空中!

嗤!

箭枝破空而去,瞬间便穿破了那盏正往上飞去的灯笼!原本鼓得圆圆的灯笼,应声瘪了下来,只在空中微微一晃,便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元仲第一个冲出去,徒劳地想要接住它,那灯笼却偏偏落到了他的足边,且糊着的皮纸先被箭枝射穿,后又被烧得七零八落,连竹篾也断了大半,整个灯笼一片焦糊。

他小嘴一撅,不禁失望地叫起来:“为什么要射下来啊?它在天上飞得好好的,我还想看它能飞到多远……”

曹丕严厉地看过来,元仲的声音便低了下来,到最后低不可闻,耷拉着脑袋,悄悄儿地退了回去。

织成原也是满心欣喜地抬头仰望,却不料被曹丕一箭射了下来!

她浑身一颤,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多么熟悉的一箭!

在洛水之畔,对于靠着小型飞行器的“天衣”之力飞过天际的她,在旁人大叫“神仙”“妖精”又喜又畏的时候,唯有他,冷酷地拉开弓弦,劈空射来了那夺命的一箭!那玄甲怒马的身影,宛若死神般冰冷,带着箭枝的寒意,即使此时想起来,依然如在背脊,更一直沁入了心底。

她怕他。

此时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心绪,为什么她来到这个时空,就变得跟以前不同?遵纪守法、兢兢业业,只知埋头苦干的时装设计师,竟变成了一个如此冷酷的女人!是,来到这里之后,她竟然也开始杀人了,还不是一个,辛大娘、元娘、夷则……将来或许还有……

她一直告诉自己,就象玩电子游戏一样,这次穿越时空之旅,除了她自己,其他都是虚无缥缈的。他们,这些她以前只在书上看过的名字,只存在于历史的长河中,存在于不可捉摸的意境里。

所以,就象游戏里也要一步步打怪寻宝积分一样,如果有人挡在她的面前,就算杀了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将这些活生生的人都看作了游戏里的虚无人物,毫不留情地动了杀意,甚至是将杀人和放火,看作是自己最擅长的游戏中特技,毫无顾忌地一再使用,她彻底地释放出了心底的另一个压抑已久的自己,在嗜血残暴的路上越走越远。她甚至还找出了另外的说法,就是“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催眠,给自己的行为找到的绝佳借口。

眼前的这些人,包括已经死在她手中的夷则等人,他们不是电子游戏中的虚无人物,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杀了活生生的人!

背脊的寒意,真实地升了起来,织成不禁打了个寒噤。

是什么引诱出了她心底的那个残暴的魔鬼?

是不是那个微凉的黄昏,当她掠过洛水上空时,那破空而来的冷酷一箭?第一次感觉到死亡是那么近,杀机是那么浓,这个世界那么冷,自己是那么的害怕……为了不再有这种感觉,宁可先去杀死敌人……

织成怔怔地看着那只破散的灯笼,心中却想道:“若那日我也是被这一箭穿过……”

神思恍惚之中,槿妍的声音便似乎分外遥远而微薄:“娘子!娘子!将军在问你话呢,娘子?你怎么了?”

“你们制作此灯之意,我已明白了。”曹丕的声音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温和,还有几分疑惑:

“之所以用箭将它射下来,是不想被外人所见,窥破了我们的用意。甄娘子,你无须介怀。”

还有元仲焦急的声音,似乎已经有了哭音:“甄娘子!甄娘子!将军他不是有意要弄坏你的灯笼的,你可别伤心,你快说说话,不要吓元仲啊……元仲帮你再做灯笼,做一百个,一千个!”

素月一声不吭,却上前一步,拉住了织成的手,却暗暗用指甲,在她掌心里重重一掐。

剧痛传来,织成一个激灵,甩开素月的手,猛然惊醒过来,方抬起眼,便看到了一张张或焦急、或疑惑、或紧张的面孔。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这样的关头,竟然还做如此儿女之态!

织成在心中大声责骂自己,一边连忙调整好脸上表情,做出又羞又怕的模样来,低声道:“奴以为将军一箭射下灯笼,是要大发雷霆之怒,降罪于奴,故而失态了,还望将军原宥。”

一边歉疚地望了一眼素月,后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元仲先舒出一口气来,他放开牵着的织成衣袖,抹一把脸,破涕为笑道:“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你竟害怕五官中郎将到了这个地步,放心吧,他说了明白你的用意,不会怪罪的。”

槿妍眼神中仍有一丝疑惑,但什么也没说。倒是曹丕的神情缓和下来,望向织成的眼神中,也有了欣赏之意,笑问道:

“甄娘子,你在此灯下悬有一只小小竹筒,内里中空,可是打算注入石漆么?此地一向是西南风向,灯笼固然是能够飘去那里,若有数十盏灯笼飘去,数十筒石漆之量,要尽数烧毁那物不行,但打击对方士气却是大有可为。但我看这灯笼,恐怕是粗布燃尽,才能从空中缓缓落下,则石漆倾泼之际,其实是笼中火苗早就熄灭了,若想那些倾泼下去的石漆燃烧起来,那火种又该取处哪里?”

他只看织成演示了一遍灯笼升空,便推断出了她的用意;而且作为一个没有学过物理也不知道O2和CO2为何物的古人,不用她解释,便知道是因为粗布燃烧才使得灯笼升空,粗布燃尽灯笼便会降落的原理,真是相当聪慧了!不愧是未来的魏国皇帝!

织成已经镇定了心神,对着他俊朗的面庞微微一笑,道:“素月!”

素月应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琉璃片,那琉璃片晶莹透亮,映出绿树芳草,还有素月平静的半边脸颊。

曹丕满面疑惑地望向织成,道:“这琉璃是你之物么?……怎的如此古怪?”

素月恭敬地答道:“是元小郎君所赐。”

元仲已经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向曹丕道:“是冰井台库房里的冰瓶,我……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这便是那瓶底了……”

当时权贵府第,多半都有冰室,冬天时便运来厚冰藏储,到盛夏时再取出降暑。盛冰的容器有冰瓶、冰盆等物,冰盆是用来盛装大的冰块,可放置在室中降温;而这种冰瓶便是用来盛放碎冰,放于饮料中降暑的。琉璃此物,虽被列入七宝之一,但唯有晶莹透亮而已,所以并不是怎样珍贵,用来装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且因为是用作瓶底,所以与寻常琉璃片厚度均匀不同的是,它是中间厚、四面薄。但眼前的这一片,中间更厚,四面更薄,显然是经过了进一步的打磨。

曹丕看着这片琉璃,没有多说。但看织成并元仲神情,哪里还会想不到这冰瓶根本就不是“不小心”碎掉的?

幸好素月又有了新的行为,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一片空地上,从袖中取出一些做灯笼剩下的纸屑等物,团成几团,堆在一起,又悄然退回织成身边。

曹丕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素月和槿妍,即使在何少使到来,也没有象别的织奴一样放弃对织成的忠诚。甚至还在织成对付何少使一事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即使如此,作为与冰井台大火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她们的罪过不轻。现在只是暂时因了曹丕的面子,被冰井台的卫士们放出来,身上的罪责还未被洗清。但她们却和织成一样,神态安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织成是一贯胆大,槿妍还有陆焉,这个素月却是毫无凭恃的,她为什么不害怕?甚至到了此时,她的脚步仍然如此轻快。

织成从素月手中拿回那片琉璃,挥了挥手,道:“都让开些罢。”

除了素月槿妍,其他人都狐疑地看着她。只见她以两指捏着琉璃片,对于天空,来来回回地调整角度。

此时虽已过午,但夏天时长,依旧是烈日炎炎。曹丕一向仪容严整,即使在这样的炎夏,襟领处也是掩得严严实实,但是裸露在外的手部皮肤被烈日一炙,也在隐隐生疼。

若抬起头来看天空,定会被阳光剌得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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