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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大火(1 / 1)

卡嗒。

摘星楼上,一扇琐窗被轻轻合上。

“果然是个有胆识的女子,难得还重情重义,能言善行,竟能让那些织奴为她卖命,倒没费了那副好口齿!”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令夏侯严率虎卫五十名,突围增援!”

有人在门外应喏退下。

“元仲私下荤道,以致于阵中生变,如此顽劣,理当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若叫族中其他儿男……”

说话的是曹丕,他蓦地从窗边转过身来,向着室中一排披绣着锦的屏风后,清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中漆黑沉沉。

“这不仅是为了元仲,”那锦屏后的声音缓缓道:

“是为了救元仲的那个女子。若她为救元仲而死,我们却对她不闻不问,叫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我们?况且这个女子,很有一些不同,她刚才自称董织成,可之前她明明姓甄……唔,也姓甄,是叫做……”

曹丕听到“甄”字时,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缓缓道:

“听织造司那边的人说,她的闺名,叫做织成。董姓,或许是母族姓氏。”

“天下门第之中,董氏寂寂无名,看来当是寒门。而织成乃是织物之名,中山无极甄氏,也是世家大族,其嫡女一般应不会以此为名。可见这女子出身不高,在族中也并不出色。”

锦屏后那声音微微一顿,却似是有些赞赏之意,道:“可见这天下英雄,原不应以门第来看视。这个织成,就不知强过多少甄族女子,如此英才,即使没有元仲,又岂能不救?”

织成跌坐在地,觉得自己的血快要流光了。

痛楚的感觉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晕眩和口渴。其实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依稀能感受到,有不少身影正在陆续倒下,而无数道杀意正飞快地向自己逼近。

她勉强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隔着被血污浸透,以致于有些僵硬的绛衣,她摸到了那里的一粒硬硬的突起,有些硌手。

是那只红宝石戒指。

“槿妍,”她沙哑着嗓子叫道,可是在漫天的喊杀声中,没听到槿妍的回答。

其实是她的嗓子已经干透,恍惚中以为自己叫出来了,其实只有咝咝的气流声。

她有一丝后悔。时空穿越局那位徐薇安小姐的话,此时清晰地浮上脑海:

“我们动用了最先进的纳米飞行器技术,也就是将一百万个只有一纳米大小的飞行器织入了天衣的纤维中去。只要启动开关……喏,就是这个红宝石戒指一样的东西往右旋一旋……

飞行器会迅速吸收太阳能并自动转化为燃料动力,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完成并产生强大的推动力。

穿着天衣的您,凭借源源不断的推动力,可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就象古代神话中的仙女一样,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个时空保护自己。想想看,在情况危急之时,你一旋红宝石戒指,咻地一声就飞走了……”

若是早知如此,就不该将那件所谓的天衣埋在洛神庙了。如果有那飞行器穿在身上,此时便能飞走吧?

也有危险的。

她自嘲地想:在洛水中飞出来的一瞬,自己不就差点死在曹丕的箭下么?

进入织造司后,她担心这只戒指因显得贵重而被人觊觎,一直贴身而藏。令她如此谨慎,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原属于陆焉,却在洛水之中莫名其妙,化作一道白光被吸进了红宝石戒指中的阳平治都功印!

阳平治都功印,天师道镇坛之宝,历代天师所用的随身玉印,代表着天师权威,也被认为可克制鬼神、具有上达天庭的法力的神印。

陆焉这人,她在心底一直有着隐约的信赖,便是因为,虽不知陆焉与天师道是什么关系,但看他神情,那印对他一定非常重要。

以他的地位权势,完全可以将红宝石戒指抢走或者公然向织成索要,但他没有,甚至提都没有向她提起。

她不会傻到认为,是因为自己所谓被贬神女的身份,让陆焉有所顾忌。

既然曹丕敢向飞越空中的自己射上一箭,陆焉又怎么会不敢向她下手?

所以,即使是到了现在,眼看即将走向生命之尽头,她对陆焉,仍有一丝说不出的歉意。

这戒指上虽镶着红宝石,但时空穿越局抠门到连穿越费用都要志愿者自己交纳,所以这宝石也未必有多么名贵。

但她还要借它回到另一个时空,唯恐有任何闪失,所以不肯将戒指交给他。

相对于他的宽容和谦和,她显得那样冷漠和自私。

她用力拽下戒指,摸索着戴在了中指上。

如果真的死掉,藏在颈子里的红宝石戒指或许会被人偷偷匿下,但若是戴在指上,一定有多人看得见,陆焉一定会有办法把这枚戒指弄到手中。

至于怎样把阳平治都功印从这戒指中弄出来,只能靠他自己去想办法了。

她摸了摸戒面,那粒宝石红得耀眼,似乎还在隐约地闪耀。是最后一道霞光映在了宝石上么?即使她昏花的眼睛,也感到了那灿然的光芒。

脑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纵然死,也不能这样平静地死去。

牙齿用力咬下,唇里皮肉破损,顿时有鲜血流了出来。她费力地吸吮了一丝血液,微腥的液体,如细线般游过干燥得连唾液也没有了的口腔,吞咽入喉,使得她终于有力气发出了声音,奋力地向着四周叫道:

“谁……带有石漆?”

石漆?

因了武卫们全力追杀护着元仲逃走的侍卫们,所以暂时得到了喘息之机的绫锦院众人不禁一怔。

但血泊里立刻有人挣扎着叫出来:

“奴……奴这里……有……”

是一个左腿已断,腰腹和面颊也被斩了两剑,鲜血横流,几乎是要拖着才能勉强半立起身子的织奴,撩开衣襟,费力地从腰间解下一只陶罐。

“奴……其实不擅……武力,临行前便……便带了……石漆……”

“奴也有!”

另一个胳膊上插了半枝羽箭的织奴,也踉踉跄跄地过来,同样从腰间取下陶罐,递了过来。

“奴也有!”

“奴有一罐!”

肩上挨了一剑,血肉模糊的槿妍,吃力地挪过来,默默地拿过那些陶罐,一齐放在织成面前。

“你们……为什么会带……”

织成喘过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出城攻敌,提着对他们来说是那样沉重的武器,怎么还会再挂上一罐石漆?

她不过是抱着一线希望,才问有无人带着石漆,谁知他们竟真的有。

“因为娘子你……最擅……杀人放火……”那失了左腿的织奴微笑着答道:

“有石漆,娘子就一定……能逃出生……生……天……我们才有……希……望……”

吐出最后一个字,她的笑意凝结在了唇角,头颅蓦然垂了下来,整个身体软倒在血污里,再也没有声息。

“甲三娘!”

有个织奴哽咽着扑过去,摇晃着那织奴的身躯,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你就这么去了……你照顾我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那织奴哭着上气不接下气,织成依稀记得,她也是甲室的织奴。

甲三娘,这个简单的符号,终结了眼前这个织奴的一生。

看她的排行,应该是在织室呆了很久了。不知道有着怎样的身世来历,但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都能够挣扎着活下来,一定也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知道怎么趋利避害、保住性命。就象当初辛室的元娘、二娘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却和其他织奴内侍一起,勇敢地冲出城门,来到了织成的身边,并付出了宝贵的性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坚信,织成若是有了石漆,一定会逃出生天。

织成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人。

过去她总是想将她们变成自己的力量,所以她一直用金钱、情感和所谓大义,试图感化、拉拢甚至是收服她们。

但现在,是甲三娘她们,在感化、拉拢甚至是收服了织成。

在她们那些在被生活无情磨斫多年的粗糙外表下,仍有着一颗渴望温情和美好的心。

或者说,她们将这一切温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新任绫锦院院丞、倔强坚韧、从未向这个世界低过头的甄娘子身上。

织成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她看到围过来的织奴和内侍们个个带伤,但满是血污的脸上,那一双双眼睛中都射出希望的光芒。

“给我留下两罐,其他的石漆在我的身前浇上一道!”

织成再次咽下掺合了血气的唾沫,沙哑着嗓子道:“你们,都到我身后来!”

众人有些疑惑,但对织成的信赖让他们仍然听从了吩咐,利落地拎起那些陶罐,将罐中石漆浇在织成面前的青石地上,顿时多了一道漆黑乌亮的液体防线。

他们退到了织成身后。

因为有新的一群武卫,正向她们奔了过来。看方向那是去增援攻打冰井台的,但是织成令众人用石漆浇出的三道油线,正拦在去冰井台必经的路上。他们拔刀在手,眼中射出嗜血的光,准备将这些不自量力的“军士”们、连同那个挺立在他们身前的绛衣女子,一起如砍瓜削菜般,杀个干干净净!

织成桀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里面是半燃着火星的艾绒。

这是她以前让素月按照自己的要求,找人制出来的小巧便携型火种。这个时空的人当然是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寻常取火都是用的火石,连后世常用的火折子都没见过,也不知有无人用。

所以织成就自己设计了一个,将艾绒卷成筒状,象根小雪茄似的,保持半燃的状态,装在特制的竹管里,随身携带。

用的时候一吹便能使火星亮起来,甚至可以有一缕小小的火苗,这样更便于……放火。

她拎起两罐石漆,镇定地吩咐道:

“准备往后跑!”

后面是冰井台。

那里还有武卫围着,但是织成早就看到了过来增援的武卫,既然有增援,说明原来的武卫伤亡颇重。如果绫锦院的众人拼死一搏,或许可以再逃入冰井台。

只要有可能,她相信伍正强会开门放他们进去,不会见死不救。

她又往荤道处看了一眼,那些侍卫们正将元仲围在正中,与攻上来的武卫激战。

而荤道上已有人影在奔跑,或许是来接应元仲的另外几十名侍卫。

不管元仲这次陷入重围,是多么的自作自受。也不管元仲的阿父,是否真的畏惧曹操的军法不敢私自来救,但原先曹丕派在元仲身边的侍卫,始终有护主之责。他们既然赶来,是拼死也会保住元仲的,只要多拖延些时间,或许武卫攻不下三台,战局有所逆转,元仲还有一线生机。

毕竟,擒住元仲只是小功劳,攻打下铜雀三台才是武卫叛乱的目的。他们不会在元仲身上放太多的兵力。

所以对于元仲的安危,她或许暂可放心。

“娘子!”是槿妍的声音。她清亮的目光盯在了艾绒上:“我是不会走的!”

“我们不走!”“我们不能留下娘子你!”

众人都不傻,看织成的举动,便知道她是绝计要留下来断后,纷纷嚷起来。

“我不想再有一个甲三娘死在我的面前。”

织成含泪看向那一张张其实自己从未认真看过、但此时却倍感亲切的面庞:

“你们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是我此行的意义。”

此行,在众人的耳中,只以为是指的营救元仲。

但在织成心中,却是这次异时空之行。

是,什么流风回雪锦,什么贺以轩,都并不重要,只要眼前这些人都能活下去,即使她死了,也没什么要紧。

她拔出匕首,横了一眼槿妍:“你们不走,我这就死个干净!”

匕首的刀锋,已经贴上了颈上的动脉,只威胁性地轻轻一拉,便留下了醒目的红痕。

“不!”槿妍尖叫一声,眼泪奔眶而出。其他人也都哭出声来,一边却握紧了手中兵刃。

“快走!”织成再用力压了压匕首,众人边抹眼泪,边慌乱地往后退去。

那队武卫冲得很快,织成几乎能看清他们那充满暴戾而特别突出的眼珠,听得到奔跑时甲胄撞击的声响。

二十丈。

十丈。

三丈。

一丈……

她毅然将艾绒往前一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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