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妍红肿着眼睛,被明河扶着,立在一旁,身形摇摇欲堕。从进入烂柯山,瞧见曹丕带来的人开工掘土,她便一直在默默地流泪。明河和她一般,都是通身缟素,双目红肿,此时不忍见她伤心,便赶紧搭话道:“少君,此地叫做烂柯山,那柯,又是斧柄的意思。这山名的由来,难道是指雾多湿气,便是樵夫的斧柄,也很容易腐烂的意思么?”
陆焉把槿妍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禁心中暗叹一声,也明白明河的用意,便答道:“非也。据说前朝有个王樵,无意中跌落这桃花洞中,瞧见两个白发老者弈棋。一时来了兴趣,便在旁观看,候得一局终了,其中一个老者便道‘你怎的还不回去?晚些便回不去了。’王樵蓦然惊觉,连忙告辞了出来,却发现手中的斧柄早已烂掉。下得山来,方知道世间已过了百年。”
槿妍心如刀割,想道:“我那日在桐花台中,只以为是与娘子同去瞧瞧紫桐,没想到一瞬错过,便已是天人永隔,与那王樵也是一般的心情。”
槿妍半生之中,与陆氏父子最为亲近,但也是敬畏居多。陆府众婢待她,也是敬畏的多。后来奉命来到织成身畔,织成为人豁达爽朗,待她更象是姐妹和朋友。时日一久,数度同生共死,不知不觉之中,已将其视作最亲近之人。
相处时只觉都是寻常,但听闻噩耗时那一刹那,只觉心中蓦地空去了一块,酸痛莫名。这才知道,平生之中,若想再遇到这样一个姐妹般的朋友,恐怕再也不能了。
曹丕一身玄衣,立在石崖之下,沉声问向身边一个素衣军吏:
“掘得如何了?”
那军吏虽着素衣,却是短衫大袴的简洁打扮,显得颇为干练。此时见他问话,便躬身答道:“墓坑中填满碎石土屑,足有数丈之深。且得将军之令,要务必小心,故慢了一些。但工卒们全力挖掘,大概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能将墓坑全部清除干净了。”
曹丕目视着脚下不远处那些白蚁般密麻的工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所带的这数百人中,有一百名是工卒。打仗拼的就是兵力,兵力又要以强大的经济实力为支撑。大汉衰微至此,国库是不要指望了,曹家的私财也早被用得磬净。
曹操近年来频频征战,军资匮乏,除了屯田为养,鼓励耕治,同时也注重发展织造等工商业外,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这所谓的工卒,不同于普通的兵卒,既不冲锋,亦不陷阵,其实最常做的事便是掘墓。
秦汉古墓甚多,而且因了“视死如生”的传统,对于逝后的丧葬极为看重,殉葬品也十分讲究。金银玉器众多,当然也很珍贵。只是到了东汉末年,才以陶、漆用具来取代。
曹操私下令工卒多掘古墓,收获颇丰,倒也养活了不少军卒。甚至这铜雀台的修筑之费,也有大半是从中而来。
正因为工卒擅长掘墓,所以这一次才被曹操派了来。他尚记得左慈最后的言语,猜想那万年公主心思缜密,她既然能让人在烂柯山中,为自己造下这么一座陵墓,那么这墓中结构,一定不会象洛川旷野上的墓陵那样简朴。
从左慈的言语来推断,放置碧台玉棺的主墓室之下,应该还有一处神秘的墓穴,那里才是真正的最后归宿。当自毁机关开启后,碧台玉棺将从主墓室沉入地底的那处归宿之中。而原墓室仍会保留下来,织成,应该正在那墓室之中。
近年来曹操为了大业,一向注意谦光自抑,礼贤下士。为之感召者不在少数,也有人为救他不顾性命。而在他的近卫之中,更有多人在阵上为了护他而不幸殒命。
但是,织成是唯一一个为他而死的女子。
更何况麾下贤士近卫为他而死,是深荷厚恩。而对于织成,他却并没有什么恩义。便是封诰她可视斗食,也是因了看中其在织造上的才华,且是为了激励织造司众人的士气。
而这可视斗食的封诰,比起他对麾下贤士近卫们的厚赏,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是织成还是为他死了,死得那样从容,甚至没有向他提出任何身后的请求。
当初他在摘星楼上,见到她深陷战阵之中,却勇不可挡的势头,只觉得与当年的万年公主颇有几分相似,未免有些移情的欣赏之意。
如今织成死了,他才惊觉过来:织成与刘宜,何止是那种明艳肆意上的相似,她们似乎是真正对他好过的人。
曹操年少时家中虽然豪奢,亦颇有权势,但因了其父为阉人养子的缘故,被世家大族暗暗鄙薄,更没有任何一家肯将女儿下嫁。万年公主却慧眼独具,从满城贵介公子之中,一眼相中了他。他虽因追求功业不愿尚主,但心中未尝没有因此暗暗感激,萌生了知音之慨。
他后来娶丁氏为妻,丁氏自请离去后,他立了歌姬出身的卞夫人为正妻。又纳刘氏、杜氏、秦氏等为妾,单是为其生下儿子的便有十三人。至于铜雀台中收纳的美人,历年宠幸过的姬人,更是不计其数。阅尽群芳之后,还能记得万年公主,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唯一真正爱上他这个人,而非“将军”“丞相”“明公”“主君”。
二十余年来他始终一直没有放过万年公主,甚至是她远嫁巴蜀后,他依然能令她抛夫携子,独身离去。说起来是为了回雪锦,其实回雪锦一事,终究是属于缈然,谁又知是真是假?
真正所为,还是少年时那份感激过、遗憾过、也珍惜过的情愫吧。
如今,又添上了一个董织成。
她抛弃甄姓,自述姓董。多么象当年的刘宜,抛下了公主身份,义无反顾地离开宫廷。
她有几次机会杀他,却终是放过了他。先救了陆焉,后救了他,都是重情重义,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性命。
而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她被墓穴吞啮,只能追尊她半副亭主的丧仪,只能派了自己最稳沉的儿子曹丕,带来最精干的工卒,尽可能完整地起出她的遗体!
经验老到的工卒军吏都说,这里的墓坑填满了碎石泥土。那么,她是真的不能生还了罢。
曹丕只觉一颗心,如铁坨般重重地沉下去。沉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一阵风过,不远处的桃林中,落满了桃花的粉瓣。一群素衣方士跪坐其上,齐声诵经,想必正在为他们心中的夜光神女,做上升天界的超渡。
陆焉也在他们之中,虽然没有诵经,但是整个人如凝固般,也是只一霎不霎地盯着工卒们正在清理的墓坑。身后不远处,明河扶着槿妍,怆然而立。
仿佛是感受到了曹丕的目光,明河润湿的眸子,往这边扫了过来,但只是轻轻一触,便怯怯地垂了下去。
曹丕的目光,只是如风中蛛丝,茫然地随意一粘罢了,根本没有留意到明河。
他看似自若,目光也没有盯在墓坑上,然而心绪惶然,始终都萦集在墓坑上。
她在那里。等掘出来时,不知变成了怎生的模样?他不是没有上过沙场的人,见过多少残骸断肢,却总是无法想象,她会是怎样面目全非。
那仿佛总是充满勃勃生机的绛衣身影,那不屈不挠明媚灿烂的笑容,当真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了么?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但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刻,都漫长得令人心慌。
墓坑里的碎石果然被一一清去,四周壁上的绘画,都开始浮现了出来。如陆焉等人,此时心已高高吊起,槿妍更是不由自主,手指紧紧握住了裙带。
唯有曹丕坐在不远处的桃树下,双手抚膝,端肃依然。
明河瞧在眼里,不禁想道:“他果然仪表贵重,不同常人。便是到了此时,还如此自若。”
因为事先得过嘱咐,知道不能伤了这碎石之中的躯体,纵然这躯体或许早已被落石所损坏。工卒们都是小心翼翼,到最后几乎不用工具,全是用手指轻轻拨开石屑土泥,现场更是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忽听“丁”的一声轻响,似乎是翻动的碎石碰上了什么物事。声音虽轻,落在众人心中,却仿佛重重一击。
有工卒叫了起来:“墓中有物!”
曹丕一掀袍摆,蓦地站了起来,目中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之意。
明河看在眼里,不知为何,一种失落之感,悄然浮上心间。
一道七色光芒,恰在此时,自地中射中,经正午秋阳一映,如有虹彩!
那军吏也不敢自专,遥向曹丕跪倒,禀道:“禀将军!碎石之中,似有宝物,自放虹彩华光!”
曹丕强抑住内心激动,沉声喝道:“务必小心,将此物先行掘出!”
听曹操的描述,墓穴之中,原只应该有织成的遗体,怎会有什么宝物?不过那军吏多掘古墓,见多识广,他能从华彩中确定是宝物,曹丕自然深信不疑。
数名工卒小心地拣去碎石,又刮去泥土,等不多时,只听众人发出“哗”的一声惊叹,一座方方正正的碧绿玉台,赫然出现在墓穴之中!
曹丕一看,便已明白,这正是曹操提过的碧台玉棺!只是不知为何,台中的白玉棺椁不知去向,却在以前放置棺椁之处,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琉璃。
且无论是方台的玉质,还是这覆盖的琉璃,居然都坚固无比,竟能抗住这许多碎石的坠压,没有丝毫碎裂的迹象!
台玉碧绿,琉璃莹透,经阳光一照,虹彩流转,七色耀眼!
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
曹丕忽然觉得心怦怦跳了起来,跳动的声音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不得不伸出手,紧紧按住了胸口,否则真的怀疑那心脏随时便能从胸腔里蹦了出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响了起来:“墓室中还有何物?”
“墓室中……并无……并无他物。”军吏似乎有些迟疑地答道:“只有这方玉台。但琉璃之下,似藏有物。”
似藏有物?也就是说这方玉台居然是空心的?
军吏补了一句:“属下怀疑,这玉台根本就是一具巨大的棺椁。”
棺椁?
槿妍身形几欲软倒,而陆焉几乎是冲上前去,衣衫微微抖动,好不容易才强行压制住惊乱的心绪,颤声道:“打开玉台!”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其实是玉台上所覆的那层琉璃上,并没有象真正的棺椁那样,用玉钉扣住或是生铁浇铸。四名工卒只是轻轻一抬,那层琉璃便应声而起。
曹丕俯身向下看去,但见那琉璃在工卒们的着力之下,一寸寸向旁移开。
琉璃之下,渐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来。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云瀑般堆积于枕边。
双目紧闭,睫毛如长长的蛾须,安静地覆于眼帘之上。
即使看不到星辰般闪亮的目光,和春光般明媚的笑靥,但那山峦般起伏修长的远山眉,却宛若初见。
曹丕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断裂。
他忽然转过身去,望向远处的桃林、石壁,还有从洞窟里看出去,那明净高远的天空。
槿妍已经哭着伏于台上,明河紧随其后,也伏下身去,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焉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终于在玉台之前,停下脚步。默然看着玉台之中,卧着的那熟悉身影。他总是抱有一线希望,总是希望象过去很多次一样,她能凭着她独有的勇敢、机智、多谋而脱险。他以为自己只会空来一趟,曹操不过是因为极度恐惧下产生了错觉,而她其实早就在墓穴关闭前逃之夭夭。
就象此时,多希望她能打个呵欠,就这样从玉台中坐起来。还是那从不知什么叫作畏惧的坦然神情,看着这些人,露出笃定又淡然的笑容:“让你们受惊了,其实此事我早有谋算。”
然而此时,眼前的景象无情地打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