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锦绣篇]
第206节第二百零三章宝光
昙谛还一副枯木死寂的模样,曹植却眼睛越睁越大。
难道是真的?大兄当真是将她当作了大妻的人选?原以为大兄这番作为,不过是为了不负陆焉所托,且心中也确是喜爱此女,没想到比自己想到的还要严重,大兄竟是真正要聘之为妻!还立下这么一个誓言,洛水当然是不会枯竭的,那么这个誓言就一定会实现?
织成还是微微一笑,心中却震惊莫名。
此前曹丕曾多次表露这样的心意,却都不如这一次来得猛烈。且从前有陆焉的嘱托在,他多半是瞧着从前的情份照拂。而时下男子对一个女郎最好的照拂,莫过于是纳为眷属。但现在他都决定派出心腹送自己去陆焉那里,又何必表白此情?还以大妻之位相许?难道当真如他所说,她此去陆焉处,只是“暂居”?
然,曹丕终究是想不到,无论他如何表白,是否当真要娶她,她都并不在意。更不可能当真下嫁。曹丕固然身份贵重,嫁了他还可能是将来的魏国皇后。然而在后世的她看来,就连魏国这百年历史,也不过是史书上几行文字罢了,这个魏国皇后,又值得什么呢?
与其他女子姬妾并处,倒还在其次。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中,不包括嫁给他曹丕。
她只向曹丕俯首行礼,权作是谢了他的好意。却向昙谛笑道:“大师尽管将这微薄之技,传扬到寻常百姓家,也算是我为天下百姓效了些微之力。权作是……权作是感谢五官中郎将与临淄侯的美意罢。”
“织成……啊,那个……”曹植也看出她去意已决,再看曹丕脸色沉得如风雨欲来,赶紧想来打圆场,却被织成再次打断:
“临淄侯莫要为我担心,妾虽薄陋,然区区谋生之事,倒也无碍。若再用心,便是获利万金也不为难。”
这短短几句话中,却似乎有强大的信心在内。
曹植一怔,果然未曾再说下去。
对这女郎,有时他也是看不透的。
从来不好奢华玩器之物,亦不吝金钱,却又的确常有妙计巧思。改良的织机,新式的织法,销售的方式……甚至是她先前带他滑雪前行的那件玩器,还有眼前这件麻线所织的小小衣袍。
这女郎心中藏着些什么,他本来以为自己是知道的,现在瞧来,却似乎全豹只窥一斑。她似乎见过许多世面,还懂得许多连他都不曾听闻过的东西。她既能说出这样的大话来,一定也是智珠在握,筹谋在胸了。
固然是令人钦敬,可是这样一来,其实她也根本用不着自己和大兄相助啊。从前她在邺城,虽然也需要他们的扶助,那是因为她还想着在织室中做出一番局面来,是那个“为天下衣”的梦想么?
谁知阿父发了什么失心疯,竟一定要追杀她,最终竟将她完全迫走。
昙谛却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次肃容向织成合什:“阿弥陀佛,女菩萨如此慈心,老僧既喜且愧,不过尚有几言相赠,不知女菩萨可愿听上一听?”
“大师请讲。”织成对于佛门子弟们向来是敬而远之,想来这老和尚如此高洁,又不图香火钱,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以他的学识,无非是善祝善颂的几句美文罢了。
昙谛眼中异采再次闪耀,碧色瞳目有如玉质,通透璨然,浑不似老迈之人的双目:“从今知古事,须自死中生。”??
别说曹氏兄弟,便是织成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因了角度的问题,只有她才能看清老和尚那双妖异又美丽的瞳目,只觉那瞳中异采,似乎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到了她心底深处最为隐蔽的秘密。这两句话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今、古二字,最为戳人神经。
至于生死,自古佛道二门,最多高贤。偏偏他们所参的,又往往是生死六道的法门。难道……难道……织成心中阴晴不定,淡淡道:“妾愚鲁,还望大师指点。”
“所谓法不传六耳,女菩萨随老僧出来,老僧当详为解之。”昙谛见她神色间虽无异状,但一双眼睛却掩藏不住惊疑之色,当下不动声色,侧身让行,方向却不是前院,而是殿后。织成也不知心中是何感觉,却不由得已迈开脚下,果然随着昙谛走出门去。
这次连曹丕都有些惊讶,但他深谙昙谛的性情,自然也不会要求前去聆听。曹植则是根本不信,向着二人出去的身影“嗤”的一声,皱眉道:“这些方士多是如此,好危言耸听,使人来求他,便以为是赐了人家莫大的恩德!我只道织……织……她是个不同的,没想到也如那些愚夫愚妇一般!”
时下佛教新入中土,常人论及佛子们往往与方士混为一谈,认为是妄言空话的也大有人在。曹植这样认为,倒也不足为怪。只是他从前都是称织成的名字,现在知道曹丕赐名为阿宓,想要叫这个名字又觉得不妥,只得含糊带过。
曹丕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直率敢言,听罢只是一笑。
殿后庭院颇小,且地势奇特,三面皆是悬崖,只有一面为高高的山体。那悬崖只远远望得一望,便觉头晕目眩,也不知下面有多深多险。岩石峻拔,上面覆有些枯凋的藤萝残枝,此时都积有白雪,虬曲多姿,倒有几分萧瑟的美感。
地面也是铺的青石,瞧这石质与那山岩是一种,不知是否建寺时凿山取石,又或者这后院干脆便是向山岩中凿出来的空地,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颇为洁净。
织成正待开口夸上两句,却见昙谛立定脚步,抬眼看她,开口便道:
“女菩萨,非我六道中人也。”
简直是当头丢来一个炸弹!
昙谛的面容不变,但一双瞳目,却定定地凝视着织成,一霎不霎。
这是他第二次正眼看织成。如果不看那碧色的眼眸,这个老和尚平时的目光如同一个普通的乡间老汉,平和中甚至有些木讷。一点也不象织成在后世所听闻和在影视剧中所见到的所谓“高僧”,没有丝毫的仙风道骨。
然而每当他正眼望来的时候,那原本是枯槁到平和的目光中,却往往会荡起一阵异采,仿佛梅树虬枝般,无论外表怎样苍老,却能在冰天雪地中吐出最具生机的花朵。
织成大震,几乎要站立不稳,却镇定心神,强笑道:“六道之中,无非天、人、阿修罗、饿鬼、夜叉、畜生之属,我衣衫有缝,站立有影,自然是人,怎的不在六道之中?便是我死了,那也该在鬼道才对,岂会不在六道之中?大师此言,未免太过荒谬!”
昙谛摇了摇头,枯瘦黎黑的脸上还是一派木讷,却坚定得很:“老僧修天眼通,虽未大成,但方才数次为女菩萨观去因来果,皆无可得。女菩萨若在六道之中,老僧又怎会什么都看不出?”
织成本想开玩笑说一句“修不得着怪世人”,但见这老和尚神情肃然,加上自己心中也有一种怪异感,便答道:“许是大师诵经累了,不妨歇上一歇,他日有缘,再来看妾。”
言毕施了一礼,转身便往殿中走。
这老和尚之言虽然荒谬,其实也说得通。她虽是六道中人,但并不是这个六道。所谓人间术数,算到的也不过是当下。千年之后,谁能看得出?
不过也许这老和尚只是危言耸听,或只是试探。试探?织成想到此处,惕然忽惊。
曹丕先前与这老和尚,也有一番秘谈。若只是取道送她离开,一言而决,他二人却谈了半盏茶的时间。难道是交待这老和尚,借着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事,来迫出她的私密?
曹丕多疑,并不亚于其父。自己有什么好让他怀疑?只有……她蓦地想起:阳平治都功印!神奇地出现,神奇地消失。以曹氏父子的多疑,却偏偏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也太反常了。当然私底下他们未必没有派人偷偷查过,只是她除了陆焉所赠的“渊清”宝剑外,身无长物。那样大的一枚玉印,哪里藏得住?不免就引起更多的猜疑。利用这个佛地沙门来试探,若自己稍愚鲁一些,只怕畏怕所谓的佛法高深,就要一股脑地倒出来了。
“女菩萨且慢!”昙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却没有丝毫窘迫尴尬,只有几分急切:“老僧尚未解得那两句谶语,请暂留听之!”
织成拿定主意:“瞧他再说些什么!若是听曹丕之言来试探我,不理就是了。”遂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道:“大师既有言,只要不是那虚张声势,妾敬听便是。”
昙谛对于她暗藏的讽意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坚持道:“老僧对于女菩萨的来历虽不知,未来亦不知。那是因为女菩萨原就不在六道之中。然,女菩萨现在却入了六道,则六道之中的因果,老僧却觑得一二灵机。”
他这么说话,倒还有几分可信。织成默然不语。她的确不在这个“六道”,但在此地却要呆满三年,这三年的因果,她也十分好奇。这老和尚能在邺郊建寺,且周旋于权贵之间,还令得曹丕信任敬重,确然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在人情练达方面是很厉害的。即使没有所谓的天眼通,昙谛的建议多半也老成持重,她很愿意听上一听。
“从今知古事,须从死中生。”昙谛放缓语气,解释道:“先前老僧观女菩萨,眉宇清越,目澈神飞,虽多有磨斫,然有惊无险,更有如锦前程。然印堂有煞气,似青似黑,青主金,黑主杀,足见女菩萨的前程,全是由金戈杀伐而得。”
织成微微颌首,心忖道:“你既与曹丕熟识,对于我的事迹知道些,也不算什么奇事。想我在织室和宫中,可不正是由杀人而积功?”口中问道:“这便是须从死中生的意思么?”
昙谛摇头道:“非也。杀伐过多,则虽有功业,而含凶兆。所谓因果,便是这个意思了。所谓由今可知古,由古也是一样知今。老僧只是想,女施主若是肯细细想一想,必然会知道死中藏生的缘由。”
织成听得云山雾罩,不禁皱了皱眉。昙谛见她神情,连忙歉然道:“老僧夹七缠八,未曾说清。女菩萨将来或有大难,其难的根由,便是曾经的杀伐而起。虽至贵极尊,却终究是吉凶难料。不过女菩萨之杀伐,乃是象我佛座下的伽蓝神,以金刚怒目,行菩萨慈悲,其根源终是一个善字。有此善因,终结善果。所以即遇大凶,亦能死中逢生。”
织成此时才约略听得明白了些,心道:“这些道理,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莫说是向我来说,便是向曹丕、曹操等人来讲,也一样套用得上。至贵极尊之人,莫过于汉献帝,对他来说,可不也是吉凶难料?”
更是不以为然,笑道:“大师的劝诫,妾谢过了。”
昙谛肃容道:“还有一事。女菩萨行经之处,隐现宝光,不知是否身怀重宝?此宝非俗,上合天机,可是大大的真宝啊。”
织成心中叫道:“来了来了,可是正点子终于来了!你说了这半晌,可不就为了一个阳平治都功印?”
当下故作懵懂,笑道:“我心怀山河,可算一宝?”
她双袖笼起,似乎在取暖,但左手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右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想到阳平治都功印便藏于其中,自己也觉得甚是费夷所思。
“善哉!心为至尊之宝!”昙谛竟然合什赞颂一声,又道:“此宝却是外来之物,女菩萨或许是怀宝而不自知,又或许是此宝之主并非女菩萨,虽有宝光,却时明时晦,故无法驾驭驱使。依老僧想来,此宝虽未认主,却仍在女菩萨身边,或许是夙因所至。女菩萨若是珍缘惜缘,便能驱使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