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之下,但见她双眼熠熠有神,面上若有光华流传,自有一种英飒之姿。『可*乐*言*情*首*发()』杨阿若与她朝夕相对,但此时见着,心中却不由自主,怦怦跳了起来。一个念头道:“原来她竟是这样美!”
织成浑然不知杨阿若的心绪变化,在辛苑榻边坐了下来,道:“阿苑,你可都听见了?”
辛苑怔了良久,颊边流下两行泪来。
织成手抚她消瘦的脸庞,自己眼中也有些湿润,强笑道:“你的仇人死了一个,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韩嘉自己也未曾想到会毙命于此罢。等咱们到了巴蜀,也不会放过那个岐山侯,还有襄城县主……”
她笑意转冷,道:“昨日虽放过了她,但这襄阳,还有这中原之地,我们终究是要回来的。君子报仇,多久也不算晚。”
辛苑身不能动,脸上犹有泪痕,却露出一丝笑意,轻轻道:“是。”顿了顿,又道:“那些时日,我如身处炼狱一般,痛楚万分,却终是未肯舍弃这卑贱之躯。我心里想着,昔日织坊中的那些姐妹,又有谁不曾有过一段隐痛惨事?然遇到女郎之后,却如逢新生。我只要熬下去、熬下去……女郎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将脸庞往织成的掌心里更偎了偎,微笑着,声音低不可闻:“我终于等到了。”
杨阿若默然立于一旁,凝视着相依相偎的两个女子。烛光跳动,将帐幔的暗影投递在她们身上。织成的半边脸庞,便藏在这暗影之中。杨阿若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但他分明看见,在她的眼底深处,竟流露出一种悲怆之色,并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欢喜。
第二日上,织成趁着车队歇息打尖的功夫,利用传递暗语的方式,从街边售卖桂花糖糕的小贩处,接到了两条重要的消息,皆是写在帛纸之上,却是发自两地。
一条是来自襄阳城,写着:“子时,瑞光阁大火,襄城县主薨。”
另一条却是来自洛阳的崔妙慧,内容更是简短:“正月十五,魏公世子纳明河为侍妾。”
杨阿若晃燃手中的火折子,将两张卷成筒状的帛纸都烧成了灰烬。那灰烬,极轻极薄,落地便化为粉末,经风一吹,很快消失在空中,无影无踪。
若是这世间所有的往事,都如这帛纸一般,该有多好。只要点起火来,便能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从前曾那样喜欢过,也一样不留任何痕迹。
“帛纸可以化为灰烬,人的喜怒哀乐却不然。”似乎是听出了织成默然之下的喃喃心语,杨阿若递过那盒用来遮掩的桂花糖糕,道:“因为人非帛纸,有喜怒哀乐,亦有情非得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着说话,他分明是讨厌那个贵人。或许是眼前的织成让他有了一丝从未出现的慌张,她表现得那样淡然,但在那岩石般平静的表面下,却仿佛随时会冲出滚烫的岩浆,挟带席卷天下的怒气,将一切熔为青烟。
对,席卷天下!
眼前的这个女郎,正负有这种可怕的力量。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力量,使她的生命熠熠生辉,吸引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包括他杨阿若。
“是啊,情非得已。”织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那盒糖糕,向不远处车队中一个护卫招了招手。那护卫赶紧过来,因为她平素很少跟他们打交道,所以他此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姑子有何吩咐?”
时下称呼年轻女子,民间多是称为小姑子,即是小姑娘的意思。织成眼下是“杨姬”的爱婢,他们也自然对她客客气气。
“本来给我家姬人买了盒糖糕,但她忽然胃口不好,便分给你们罢。”
织成将糖糕丢给那护卫,转身上了车,坐在再次服药后沉沉睡去的辛苑身畔,却怔怔地出神。
这一个下午,她都没有出声,一直坐在那里。若非还有着均匀平缓的呼吸,杨阿若几乎要以为她是一尊美丽沉默的雕像。他有几次想要提醒她,若要前往汉中,按目前车队的进度,若在今晚尚不能脱身,便已错过通向汉中的道路,恐怕只能随之前往益州了。
但看看她那沉默的样子,却又悄悄咽了回去。
她爱去哪里,便去哪里。横竖自己一定会跟着她便是。想到这里,杨阿若自觉心中释然,竟然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了。
不过很快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天色将暮之时,从经过车队的一行“商旅”中,他们得到了齐云传来的消息:
攻打阳平的张修陷入陆焉埋伏,陆焉聚天火、引霹雳击之,张修部下吓得肝胆俱丧,互相践踏,伤亡惨重。张修大溃而走,身边所余亲信随从不足十人,最后为亲卫所弑,降陆焉。
陆焉趁胜追击,各路豪杰前来投附,已聚五万精兵,并有道众十余万人相追随,正式祭告天地,成为第三代天师,益州大骇,天下震动。
织成合拢帛纸,熟稔地在火折子上烧毁,嘴角却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什么聚天火、引霹雳?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
不就是与铜雀之乱那次中,她所做的铜镜聚太阳之光而灼烧敌方一样么?简单地说就是利用放大镜聚光能生出火来的原理,在传播消息闭塞、百姓见识浅薄的时代,便是所谓的聚天火了。至于引霹雳,她却实在不知,想来也是陆焉所弄出来的,同样既唬人又具杀伤力的类似把戏。
因了他天师的身份,或许做出来的场面更为瑰玮壮丽,只恨自己竟然没有躬逢其盛。
还有另一个附带的消息,令得她微笑之后,眉头又微微微起。
消息上说,荆州刘备刘玄德,应刘璋之邀入蜀,刘璋亲自在涪县迎接,并举行了盛大的犒军活动。但是刘备并没有随刘璋前往益州,而是从绵阳继续北上,留在了绵阳与阳平关之间的葭萌。
曲黎所率的这支车队,本就是刘璋要赠送给刘备的礼物之一。眼下正主儿并没有前往益州,当然他们也没有继续前行的必要。
织成冷静地想:或许就在明天,曲黎就该收到消息了,如果没有预料错的话,刘璋一定会令他们折往葭萌。
她曾经看过舆图,虽然和后世的地图相比还比较粗糙,但也约略知道,葭萌与陆焉的阳平所距并不甚远。到了那里,再设法前往陆焉处,较之自己在途中逃走,似乎更容易一些。
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她推开车窗,看着外面的黑夜。
这一晚的住宿,仍是在荒野之中,车檐下都挂着绡灯,随着车身的前行轻轻摇晃。柔和的灯火散落在黑暗中,与不远处的篝火遥遥相映,仿佛一串串光润的明珠。
很多护卫们还没有睡,谈笑声和着酒气肉香,隐约飘了过来。
正如过去的很多天一样,这是一个平静而普通的夜晚。
车队中的人们,甚至是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浑然未觉。然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织成却清楚地知道,自己遇上了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眼前这一片平静而未知的黑暗之中,天下大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曹操毕生所追求的廓清宇内、一统华夏的理想,从此宣告结束。终他一生,都未曾完成这个宏图伟业。
因为刘备已经入蜀。
这个目前还是只以“仁厚”而闻名,只拥有少许荆襄之地,立足未稳,随时可能被曹操和孙权吞并的中山靖王之后刘玄德,一旦入蜀,将会在不久后的将来,击杀刘璋,吞并巴蜀之地,真正拥有自己的基业。
魏蜀吴三分天下,三国时代,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杨阿若很快就发现了她的怔忡不安,但这种不安之中,又似乎隐藏着一些难以言明的兴奋。与之相比,魏公世子娶了她昔日的侍婢为妾之事,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
他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是织成偏偏一字未提。
辛苑服了汤药之后,沉沉睡去。为了缓解僵直带来的痛苦,晚上的汤药之中,织成加入了一些宁神的药物。她并不精通医术,但是闲来无事时,看过一些华佗弟子谷少俊赠送的医书,左慈那本《九转金液丹经》既然讲到炼丹,自然也少不了制药。所以对于药理五行、阴阳调配的基本内容,织成还是烂熟于心的。
为了方便照顾“患病中的杨姬”,她向曲黎要来了泥炉陶罐及各类药材,每次都亲自在车中动手熬煎。
因了一路上风波不断,曲黎也乐得方便,只是任其予取罢了,旁的一律假作不知。
这样一来,照顾辛苑就更加方便,而在韩嘉等人授首之后,辛苑的病情也在渐渐好转。
车内虽然没有点烛,但借着车檐下的灯光,可以依稀看到此时的辛苑裹在被褥之中,呼吸平稳,睡得很是香甜,昔日憔悴的面容之上,已隐约有了些润泽的光采。
“今晚我有些酒兴,可惜这里的酒我都喝不惯。”
织成忽然对杨阿若道,随即放下窗帘,车厢里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杨阿若答道:“知道你不惯喝浊酒,上造的菊花酒虽然清冽,又过于寒利。我这里是西域的蒲桃酒。”
蒲桃即是葡萄,织成依稀记得,在洛阳时曾经喝过一次,其口感甘甜,与后世的葡萄酒也相差不远,且果香犹远胜过干红。
杨阿若当初化身杨姬时,哪里带什么蒲桃酒?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诧异,眼前微光一闪,却是杨阿若从袖中取出一颗明珠来,放在一边的茶盏之中。淡淡珠光,照亮了他另一手中所握的一只皮囊,旋开塞子,一股甜美而浓郁的酒香,盈满车厢,令人腮窝发酸,似乎就快要淌下口水来。
织成眼睛一亮,道:“我们去车外面喝酒,免得吵到了阿苑。”
杨阿若并无异议,反正他们的这辆轺车一直以来,都与各车相隔颇远,且大家都默守“规矩”,几乎不过来攀谈交往,倒显得清静得很。
车停在一片长草之间,不过车子附近的地方都将杂草除得干干净净。因辛苑在车中沉睡,二人不敢走得太远,遂到离车十步左右处,恰是一面石崖,旁边别无草木,便是有人近前,也能很远就一览无余。
二人不约而同,选了那崖下两块石头坐定,杨阿若没有带什么角觞耳杯,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截竹筒,将皮囊之中的美酒倒了满满两竹筒,一筒递给织成,一筒自己一饮而尽!
织成也学他的样子,将筒中美酒饮尽,但觉果香满颊,且一线冰凉直涌入腹中,很快又化为热流,直通四肢百骸,只觉舒适惬意之极,不觉赞道:
“好酒!”
杨阿若也不说什么,继续为她满上一筒。
二人默不作声,连喝三大筒,才觉暂缓了酒瘾,从第四筒上,便开始细细品尝起来。
昔年在另一个时空,织成经常喝到各类葡萄酒,名贵的也不在少数。不过都是举着个透明的玻璃杯,浅尝辄止。同时脸上还要带着着体的微笑,和各色人等低语寒暄。
也曾和贺以轩喝过红酒,她好不容易约了他出来,特意化了淡妆,穿了精致的小礼服。他却心不在焉,一边喝一边看他刚收到手上来的各地时装季快讯,很快一杯红酒就见了底。
织成用力摇摇头。
自己并没有喝多,怎么会想那些往事?
在这个时空呆得久了,回想那个时空的事情,总是有些恍惚,倒象那是一场梦,这里才是真的。
何况自己在这里经历过多次生死,也见过更为复杂的人性,对于爱情似乎看得更透了些。她对贺以轩,哪里是什么爱情?是羡慕,是崇拜,是梦想。
羡慕他轻易便得到的幸福:家庭的温暖、父母的喜爱、别人的倾心、事业的成功。崇拜他的优秀,他的英俊,他那种因为从来就拥有很多的爱,所以才会培养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淡漠和自信。梦想自己成为他那样的人,被很多人真心地喜欢,被某个人精心爱护,有枝可依,有家可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湿,伸指一摸,却是一行泪水自己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