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田的问题让丘田有点摸不准,一般来说给门子塞点银子属于潜规则中连行贿都算不上的项目,却又是不能不掏的花费。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前明虽然废除了宰相的称号,但是他姜田的品级也是超宰相的级别,还算懂规矩的丘大人自然不会小气那点钱财。
“你别多想。”姜田看出了对方的犹豫,所以用很随和的口气安抚道:“我只是纯粹的想知道自己的价码是多少。”
丘大人暗中琢磨,似乎也想不出人家问这件事的理由是什么,就只好老老实实的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五两?这钱还真是好赚。”姜田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看来我也别当什么朝廷命官了,找个大人府上当门子去得了。”
丘田陪着笑了笑之后只好自己说出此次前来的正事:“卑职虽然领圣命而去,然……实不知陛下的深意,还望大人赐教。”
姜田还是保持着微笑,但是神情上却有些不同寻常:“丘大人认为陛下让你去干什么?”
“巡查天下,检举不法,代天巡狩之职。”
“是啊,代天巡狩,多少戏曲评话中的青天大老爷都是这个角色,可是天子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想管什么,却是个大问题。”
丘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民间对八府巡按之类的角色多有误解,可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也知道对方必然有下文,所以忍住了没说话。
“想起昔年在家中苦读之时,第一次看三国演义看到了开篇头一句话,发人深省啊……丘大人可知为何天下大事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询问变成猜谜了,不过这也是官场套路之一,虽然让一个岁数比自己小,考试成绩没自己好的幸进官员这么问,实在是有辱进士的自尊,可是他丘田也不是个酸腐的人,更何况现在的官场上要是有谁还怀疑姜田的前程,绝对会被全体官场鄙视的。所以他在不知不觉中对待姜田就已经摆正了姿态。
略作沉吟之后,丘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天灾、人祸、昏君、佞臣、外族侵扰,得其一便天下不安!”
姜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这只能算是最标准的儒家回答,而不是从历史的角度去辩证的看待问题:“若是这些条件都凑齐了,的确是想不亡国都不行,可是你想想,这些不过都是表象,真正的重点却不再其中。”
丘田当然知道这个答案不会让对方满意,但是这还是属于官场潜规则,除非是关系极要好的朋友,否则在面对上级的时候不要表现的太过咄咄逼人:“下官愚鲁,还望大人赐教。”
姜田还是摇摇头,他相信这个从富农阶级走出来的官员有自己的认识,但是这个人完全没有年轻官员的那份锐气:“我说了,今夜你我都是以兄弟相称,既然丘兄不愿意说,那就听我讲吧,若是有不对之处还望指教。”
从中国人开始记载历史开始,就是一部连绵不断的朝代兴废史,中国这片土地上的政权延续性就没有能过一千年的,无论是汉唐那种巅峰时代,还是宋明这些微有瑕疵的朝廷,历史上他们灭亡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在他们彻底消亡之前,都出现过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除了宋朝因为抗金、抗元的压力太大,加上国策中广泛的招降造反的农民,所以农民起义的影响不大,其他的朝代可基本上都是被各路反贼耗尽元气才最终轰然倒下。那么问题又出来了,除了安史之乱那种纯粹的军阀篡权之外,这些个曾经辉煌至极的时代都走向了同一个结局,那就是到了末期处于社会底层的阶级被迫走上了武装造反的道路上去。
也不知是因为屋里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丘田的额头开始渗出了汗水,他太清楚姜田的言外之意了,更清楚崇祯不就是被农民军给逼死的吗,可现在是新朝新立,为什么要提到这些事情上去?
姜田看了他一眼,却依然自顾自的说着:“朱洪武原本是淮右布衣,若是暴元能见容汉人施行德政,说不定也就没有大明近三百年的江山,前朝说起这段历史,都说蒙古人不懂文治,那么由汉人建立的大明,为什么最后还是毁于造反的农民?若不是当今陛下力挽狂澜说不定你我已经是剃发称臣做那三等公民了。”
关于这一点丘田也没有异议,或者说无论东林如何抹黑,天下人也都知道这是个事实,这也让许多像他这样的文人对改换门庭并不抵触。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自古便是有德者居之。
“按兄台的见解,明末可算是天灾、人祸、昏君、佞臣、外族侵扰都占齐了,它的灭亡也算是天意。可是我要说,就算将明初的朱洪武、徐达、刘伯温、李善长等一干人等放在这末世,也未必能拯救大明于水火之中。”
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鲜,丘田知道终于要到了关键了。其实姜田的说法也算是经过历时总结的,当然这不是他自己总结的,放在后世已经是普世皆知的一个道理,那就是贫富差距、分配不均、社会制度妨碍生产力进步以及全国整体性的腐化堕落。这些都导致一个后世中国人耳熟能详词语——阶级矛盾不可调和!
土木之变后,大明依旧是大明。万历三大征,大明还是大明。就算关外糜烂,但是明朝的粮税中心并没有受到威胁,可见外族入侵不能算是明朝败亡的症结。那么是天灾吗?就算有小冰河时期反常的气候影响,明朝的体量也不是北方灾害就能击倒的,更何况新作物已经在逐渐推广,只要再有十几年的工夫就能挺过去。那么昏君和佞臣呢?终明一朝,昏君的数量十分可观,但是也要注意到明朝的政治体制本身就是虚皇制度,皇帝很多时候就是个摆设,只是比君主立宪制的权利大一点罢了,而且明朝的昏君中有不少都是那种脾气谦和经常受气的主。所以有人认为若是崇祯和他的祖先们一样当个甩手皇帝,让内阁去处理政务,也许明朝的灭亡还会慢一点。这种观点不能说不对,可也忽略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崇祯朝没有阉党势力的牵制,文官集团并不能团结成一个整体,而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在内斗不断的情况下,崇祯要是和他哥哥一样躲在**做木匠,大明只会死得更快。那么似乎可选答案就剩下佞臣一个了。
“东林的所作所为究竟如何,这一点历史自有公论,若不是他们误国误民太甚,陛下也不会一怒之下屠戮殆尽,可是要我说,就算他们没做过什么好事,却也不至于希望亡国,尤其是还是亡于异族之手。明的覆灭虽说有他们推波助澜,却也不是最关键的因素,他们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
说到这里丘田开始糊涂起来,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朝代崩溃?
姜田喝口茶然后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反应:“丘兄家中听说并不富裕?”
“是,下官……我家中倒是有十几亩薄田,总算能勉强糊口。”
丘田和宋应星算是半个老乡也是江西人,北方的大旱对他们倒是影响不大,而且他也算争气早早就有了举人的功名,家中不用再上交赋税,也算是小福之家。这就是为什么但凡能温饱的家庭都要供孩子读书的原因,也是所谓中国人重视教育的根源,其实说白了还是经济利益使然。
“江西啊,流民也没少光顾,邱兄能挨到新朝也算是不易。可是像你这种举人老爷在那乱世都朝不保夕,那些贫农、佃户们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说起这个话题丘田也是心有戚戚,身处社会最低层,他家因为自己成为秀才之后才不受村中豪强欺负,中举之后更是有不少人举家投效,眼看着家境渐宽,却又赶上这人命卑贱的末世。直到后来当今陛下掌管南明防务,沿长江开始构筑防线,几经战火虽然家中产业所剩无几,但总算是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来自己进京得中进士,似乎光耀门庭大有希望,哪想到新朝建立之后大肆绞杀东林余孽,自己就一天天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好在陛下并没有牵连无辜的打算,但是也磨练的他深藏不露的性格。
姜田没有他那么多愁善感,要说诉苦原版的姜秀才比他还难,那可是真正的亡国灭种之恨,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也不过分:“丘兄可想过,这天底下是读书人多还是锄刨耕种、做工卖艺的人多?可天下良田有多少是在这些穷苦人的手中?天下人皆以劳作为卑贱,却不想你我所吃之食、所穿之衣、所饮之茶,有哪个不是这些下等人辛苦所得?然则那些嘴中喊着微言大义满脸悲天悯人的家伙们,又有谁不是良田千顷广厦万间,他们的锦衣玉食都是累累白骨铸就啊!你说若是这天下连个让人苟且偷生的希望都没有,换做是谁不会揭竿而起?”
这下丘田的汗更多了,他不是不知道皇帝一直都在打分田的主意,当年还在长江扼守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只是那时军情紧急,江南的大地主们又肯“卖力”劳军,双方才没撕破脸皮。年初的时候最难啃的四川也已经投降,现在天下都已是张家的江山,皇帝难道又打起了土改的主意?他丘家根基浅本来也没有多少田。但是江南士林中百年以上的豪族比比皆是,想分田不是要动这些人的老命!
姜田也不理他继续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明初时全国人口不足万万,可是等到明末,人口不升反降,这可真是怪事乎?不怪也!只因大多数人都不再为人,而是某个深宅大院中的奴婢罢了。为了不纳税不服役,他们甘愿与人为奴,耕种的田地远超建国之初,却只因地主有功名在身就不用纳粮,试问就算没有鞑子入寇国家还能撑多久?如何不亡?”
接下来姜田就深入的和丘田讲解了土地兼并的后果与影响,正是因为明朝自己的赋税制度最终导致了这一切,让特权阶级的财富急剧膨胀抽干了国家的造血机能,一旦天灾、人祸来临,空虚的国库根本无法弥补突发灾害的亏空,最后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按下葫芦浮起瓢,而作为执政者的东林不仅不会扭转这一局面,恰恰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还会变本加厉的敲骨吸髓,加剧了国家崩溃的速度,仅从这一点来看,杀光他们也不算过分。可是江南已经被清洗了一遍,眼下是不宜再在那里动手,所以丘田的巡视路线才集中在黄河流域。
道理似乎是说明白了,丘田却迷茫了起来,既然陛下是如此认为的,为什么不趁着君威正盛之时快刀斩乱麻?他相信如果只是剿灭那些大户,老百姓不仅不会造反,还是拍手称快。自己巡视北方算是怎么回事,所行之处无不是当年的战乱之地,别说是地主豪强,就是富裕一点的农户都所剩不多,加之多年的灾害不断,这里急需的休养生息,自己可有什么能看的?就为了查查有没有人在救济上中饱私囊?那他姜田何苦扯这么多?
“查办不法是必然的,陛下也给你这个权利了。但最关键的是,陛下想知道黄河周边的土地结构,无主之地有多少,哪些可以耕种哪些需要抛荒,当地的物资、商贸是否能够流通,所剩人口能否维持生产,只要你这次将这些详细的集订成册就行,别忘了,放着更熟悉情况的北方官员不用,而是让你一个江西人上任是为了什么!”
这最后一句才总算是惊醒了梦中人,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让一个南方人去北方搞调研,最大限度的避免地方势力和调查人员的勾结,传回最真实的情报。这也算是姜田苦劝的结果,为了保证现有的生产力不受影响,只能从这些组织结构被打乱的地方下手,我们可以搞一个土改试验区,这不仅对主要粮食与赋税来源地影响不大,同时还能验证一些新的管理办法,等北方显现成效了,再逐步的朝南方下手,届时不论舆论还是大义都在朝廷这边,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国家稳定。这种先搞试验区然后再以点带面逐步推广的作法,放在后世是个中国人就明白,可这个时代的人一时还真想不到其中的深意。姜田也不怕泄密,事实上就是泄密了也无妨,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就然让政敌知道了也没办法干预。因为当地的地主所剩不多,除了原来的军田之外,被非法刁民圈占的土地更多,朝廷要详细丈量登记造册你说这能算错吗?
丘田明白了,姜田前边啰啰嗦嗦的说了这么多,主旨都是围绕着土改来进行的,虽然自己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土地兼并亡国论,但是也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再说对方肯如此详细的剖解,就说明是信任自己,而且这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若是为了所谓读书人的体面,跟着那些旧官僚死扛新政,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全家都要背井离乡的在边境的某个村子里过活了。想通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心理包袱,毕竟无论是皇帝的压力,还是做番事业的诱惑,都让他很轻易的就抛弃了文人的那点矜持。而且他还有个别的南方官员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当初拜山头的时候选择的是新学代表人物宋应星,这可是一个夹在传统儒家和军政官员之间的缓冲人物,两方都还要给点面子。
看着他神情逐渐的舒缓开来,姜田知道这个人暂时可以使用了,他之所以不支持激进改革,很重要的一点是搞工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如果真的解放了江南那些没有田产的农民和奴隶,那么在很长的时间内,工业革命都会因为缺乏固定的产业工人而无法进行。姜田相信只要工业生产的利润高过土地产出的时候,不用你动员那些地主都会想方设法的去投资,这种引导型的变革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生产力结构发生改变时所产生的动荡。而到了那个时候中国北方也已经修养的差不多,可以从原材料到劳动力上提供更多的支持。至于丘田究竟在这里算是个什么角色?其实这根本不重要,无论是姜田、张韬还是他丘田,在这个大时代里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这里有自己写就的一本小书,希望能对丘兄这次的皇命有所帮助,这里还有纹银十两,一来算是小弟为兄长践行,二来则是小弟向你陪个不是,在下管教不严,姜府今后不会再有拒人于门外的事……”
夜已深,茶馆中的喧闹也逐渐平息,可是丘田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发现眼前这人和那个皇帝一样所图不小,就像当年朱元璋希望能博采众家之长,创立一个万世一系的强盛大明,张韬作为开国之君有这番想法也算正常,但是眼前这个皇帝的师弟却一样抱着这个理想,他没有其他官员那种狭隘的名利思想,所言所行都是在为了践行皇帝心中的那个理想,那个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人人能平等相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