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缙脸上浮现出一道缅怀之色,视线仿佛穿越时间与空间,从白鹿洞书院回到了近三十年前秦州路阳城西北那个名为魏家村的小村庄中,缓声道:“小时候村里有两个识字的人,一个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另一个是村头茶摊上的说书先生,教书先生沉闷,成天说的是些之乎者也的圣贤经典和大道理;说书先生有趣,每日讲的是江湖侠客,儿女情长。”
“所以那时我们这帮在私塾里读书的小孩下了学常常会跑去村头听说书先生说书,茶摊上的茶一文钱一碗,买了茶才有座,所以我们只能站在茶摊外听,若是哪天茶摊生意好,人多嘴杂,我们这些小孩挤不进去,只能站在最外头听见只言片语,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乐此不彼,经常到了天黑也不记得回家,被来找的父母拧着耳朵揪回家去。”
魏缙脸上不知何时带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继续道:“那时我们最羡慕的,就是说书先生讨赏钱时,醒木一拍,小二拿着锣鼓那么一敲往人群里那么一走,大家就都掏出铜钱,碎银子放在那个破竹篮里,生意好时,只走了半圈竹篮里就都是铜钱,满满当当好几百文,顶得上家里好几个月的营生。”
“所以那时,私塾里的不少学生长大了都想当说书先生,教书先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有个学生没来私塾,跑去村头找到说书先生说要拜他为师,说书先生将他送回私塾,教书先生才知晓我们这帮娃娃,竟一个个的都想去村头说书。”
魏缙话音一顿,脸上怀旧的神色更甚,轻声道:“那日,教书先生没有说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借来了说书先生的醒木在私塾里给我们说了一回书,说的是崇明皇帝的金头案,那回书说得可真是精彩,就连说书先生听到精彩处,也忍不住大声叫好。”
“金头案从早上说到傍晚,才说到崇明皇帝的脑袋失踪,丞相命工匠连夜打造金头。教书先生说下课时,所有人包括说书先生在内没有一个愿意走,见教书先生不愿再多说,说书先生便求他将金头案完整的本子卖给他,他愿意出五十两银子。”
“对于一个教一年书,一个学生也不过是三贯钱,若是遇见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给两条腊肉也当做交了学费了的教书先生来说,五十两银子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徐远好奇问道:“所以教书先生把金头案的本子卖给他了?”
“压根就没有本子。”
魏缙摇摇头笑着道:“先生当时拿了一本史书给说书先生,说这就是本子。说书先生不信,以为他是不肯卖,又将价钱提到了一百两。先生打开史书找到关于金头案的文段,指着短短三百一十二字,对说书先生说,这就是你要的本子。”
“那时他指着这三百一十二字转过头来对我们说,一点江湖情仇,区区几百个铜钱就将你们迷成这样子?像金头案这样的故事,史书里数不胜数,你们可知道北冥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南海飘忽不定,有仙人居之的蓬莱仙岛?可知道圣贤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将军死守皇城百日,生啖人肉?打打杀杀那样小家子气的事情有什么意思,这才叫做气象,若你们真想说书,那也该说这样的故事。怎么?在这魏家村说书给几百个人听就满足了?有种的,进宣政殿给皇上说书去,那才叫做本事和能耐!”
魏缙将当时教书先生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徐远笑着问道:“这么说来,魏先生是因为一桩金头案和教书先生的这一番话,才喜欢上的读书。”
魏缙缓声道:“是也不是,那时听了这番话后虽觉得热血沸腾,但过了几天也就恢复原样了,不过下了学后不再去村头听书,而是问先生借史书回家看,再后来看志怪小说,各地传记,但仍不爱读所谓的圣贤书。等到学会读圣贤书,已经是到了白鹿洞书院之后的事。等从书院完业后,决心要去宣政殿给皇上说回书的雄心壮志淡忘了,但是对读书,倒是越来越喜欢了。”
徐远玩笑道:“先生如果愿意的话,可随我们下山去,皇宫和宣政殿的大门随时为先生敞开。”
魏缙摇摇头道:“罢了罢了,现在早已过了看史书心中有诸般气象的年纪,如今看山还是山,个中乐趣,难以对外人道之。”
徐远微笑道:“曾经不喜欢读书时,看山是山,觉得读书枯燥无趣,后来喜欢上了读书,看山不是山,书中虽然寥寥只言片语,但是心有诸般气象皆从书中来,如今看山还是山,只是书中那些之乎者也已不再枯燥,反而有自己才能体悟的乐趣在其中。但先生最开始对读书的喜欢,不也和现在无忌对练剑的喜欢一般浅薄?”
“一个是想着书里的气象,想要有朝一日去宣政殿上给皇上和文武百官说书;一个是想着剑客的气象,想要有朝一日成为天下有名的剑客,一人一剑凭虚御风,风流至极。对人也好,对事也罢,世间大多数的喜欢,都是由浅及深的。”
“喜欢不过是想要去做的理由,不是坚持下来的理由。读书枯燥,练剑又能有趣到哪里去?我虽没练过剑,但在大圣峰上也曾亲眼看我的几个师兄师姐每日雷打不动的挥砍刺撩各一万次,倘若只靠着最初的喜欢,别说是浅薄的喜欢了,就是再深的喜欢,在这一次又一次机械重复的动作中也该被消磨殆尽了。”
“真正能让一个人坚持下去的,是乐趣。读书时心中的气象是乐趣,练剑时自己的点滴进步也是乐趣。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发现这些乐趣,因为有这些乐趣,所以才会更加喜欢,所以这份喜欢才不会在枯燥乏味中消磨殆尽。”
徐远话音一顿,轻声道:“等到深处时,最开始喜欢的深浅又有什么要紧?喜欢与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魏缙默然半晌,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从说教书先生与说书先生的故事时,他就做好了被徐远说服的准备,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竟会这么快。
这个摄政王殿下,有些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