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阗和老二迂回到树林边缘,在一段比较密集的树丛中躲藏起来。他们觑到孙老师真的像老二之前描述的那样,扛揪背袋,口中念念有词地一溜风似在打他们身旁边经过,而且还顺便掐去了李昊阗鼻尖前面的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了几声树哨。
然后,他非常熟稔地走向兰花生长的洼地,纵身跳了下去。这身手!洼地里满是泥渍,孙老师就像一片落叶一般着地,没怎么出声,没摔跟斗没打滑。
李昊低着身子潜行到另一个离孙老师较近的树丛,又回头勾了下手,示意着老二也跟上来。
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洼地里所发生的一切。
用铁锹松土,用双手拔草,用双节棍拂去兰花表面的浮尘烂叶。鸡粪、豆饼都是肥料,被填入名花根部土壤,好让它不畏风霜,茁壮成长。
他手法熟悉,动作敏捷,俨然是一位园艺高手,在完成了照料兰花的任务后,他欣慰地坐在花前,凝视了一会,却发出了一声叹息。
然后,他突然在周围地面上发现了什么,动作和神态欻而变,他站起身来左顾右盼,样子鬼鬼祟祟(这是后来老二的描述所用的词儿,但随即被李昊阗更改为机警伶俐。),他几乎要大喊一声:
旁边有谁?不要心存侥幸,你们的藏身之处已被我洞察得一清二楚,出来受死吧!
这是电影里常有的台词,孙老师并没有这样做,他虽然发现有人来过,但兰花并没有遭到破坏,也就安下心来,花边的草把兰花藏了下又抖擞了下,让掩草蓬松,这样既保证的隐蔽性又不会过多地遮住阳光和轻风。
老二身上直冒冷汗地对李昊阗贴耳细语:
“这太诡异了,会不会像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那样变态,自宫后阴气上冲,七尺男儿竟然侍弄起花花草草来了。——而且发现事已败露,会不会对我们杀人来口,碎尸万段!”
“我看有这个可能,赶快撤离此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昊阗惊恐地遥望着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的孙老师说。
一会儿,孙昭武乘着薄薄的夜色自树林中出来,碰上了正在专心切蹉棍术的李、陆两人(老二名叫陆三)。
“你俩这么晚了,咋还不回去?——咦,刚才我打这儿路过,怎么没见到你们,现在突然冒出来了?”
“刚才我哥俩去尿……去解了个小手。”这是他预先备好的台词。
李昊阗则笑问:“老师,你这一身行头,是不是学人家黛玉葬花?”
“嘿嘿,你俩小子别给我一唱一和地摆迷魂阵,走,跟我来!”说着,扛了花锹,背了花袋,一扭一捏地向不远处的家门走去。
李昊阗和陆三两人随后跟上,进了孙老师的家,在客厅里坐下,喝着老师给泡的据说是西湖龙井的香茗。
“这不是西湖龙井,这就是我常喝的那种只冲一水儿的败叶子茶。”陆三咂了咂口里的茶汁说。
李昊阗边逡巡了下正在照顾妻子、忙里忙外的孙老师,边对陆三低声说:
“老二,你又忒不懂情调了,这刚葬花回来,整个的逼格都要提上去才好,不喝点龙井咋成?难道你让孙老师直接说,给你们泡壶五块钱一斤的败叶子,那多败兴哦!”
“靠,话虽这么说,可更是怎么喝,也喝不出龙井那个味儿来。”陆三这话吐出之后,害得李昊阗恨其不争地伸手狠抻了一下他的嘴巴。
啪、啪、啪,当,四声脆响,三个玻璃酒杯,一个没有标签的光板酒瓶落到了两人面前的饭桌上,扎了围裙的孙老师睁着明晃晃的大眼睛闪亮着对两人说:
“今天破个例,让你们尝尝茅台酒内供的无冕酒王!”陆三听了撇了下嘴,心想准是小品明星赵丽蓉所说的‘二锅头兑的那个白开水’。
李昊阗则以徒弟老大的身份做了番礼节上的推让,“老师,我们是学生,不喝酒的!”
孙昭武挤了挤眼,讥笑说:“别装了,你以为你们哥六个在一个小饭馆,围着两个青菜,喝得七荤八素的事儿,我不知道?”
李昊阗听了,心下忐忑,忙岔过话题说:“好酒有了,没见菜哦?”
“可别提菜的事儿,今天让你们赶上了,吃个千年难遇的好东西!”
“啊?是啥?”饥肠辘辘的陆三挑着瘦长的脑壳探望,他的脖子本身就长,一抻更长。
但见孙老师从刚才的葬花袋中取出一根弯弓一样盘着的圆柱形物件,这物件用大众日报包着,有种神秘的色彩。而且隐隐地透出一股异香。
“这是嘛?”李、陆异口同声问。
孙老师也不做答,把那物件放下后,先上了鸡蛋西红柿、辣鸭腿、花生米,三样荤素妙搭的菜。并说,这都是自己腌制和烹饪的,你哥俩尝尝我手艺。
然后,他拿了那个物件,去厨房——在院子一角,用石棉瓦围成的一个方形空间,去做精细加工了。
“还烹饪,呵呵。”陆三透过敞开的门,借着悬垂在屋檐下的小灯泡的光亮,觑了下像自己家鸡窝一样的所谓厨房,不由地好笑起老师刚才用的“烹饪”这个词,有点不伦不类,矫情太甚了。
但当他把筷子里的鸭翅含在嘴里的一刹那,一种意想不到的美妙的口感一下袭入他的神经系统,瞪圆惊异的小眼儿,大叹:
“太好吃了!怎么就那么好吃啊!”
旁边津津有味地嚼着水煮花生米的李昊阗则表现得比较淡定,也觉得自己人生至此,嘴里经过的花生米恒河沙数,唯有孙老师的这一颗,才属极品。
是那种你觉得它有点咸了,它突然转向甜;你觉得它香得太腻时,柳暗花明间一丝清爽又泌入味蕾!
“大哥,我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陆三近乎眼泪汪汪地凝望着李昊阗提高了声调说,“你说孙老师的双节棍技高一筹,还是厨艺更加绝壁!?”
李昊阗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安顿道:“兄弟,一定要冷静,别把师母吵醒!”
话音未落,隔壁卧室里传出了娇美、柔弱的女声:“昭武,少喝点酒啊,伤身。”
“嗯、嗯,好。”李昊阗粗着声音,学着昭武老师的语调敷衍了下。冲着陆三笑着吐了下舌头。
他没去打扰在厨房里操作的老师,因为他一听到师母的召唤就会扔下闪电般来到,怕他急忙之中切了手。
终于,孙老师目光炯然地出现了,手里端了一大盘宛如游龙的菜品上来,隆重地置于饭桌的中间位置,仅管上方的顶灯是一盏六十五度的小灯泡,还是掩不了这道菜的金光熠熠,幽香扑鼻。
“怎么样,吃着还顺口吧!”孙昭武征询着自己两位弟子对菜品的意见。
“哎呀,这样的寻常家菜,竟然烹饪出了龙肝凤胆的美味,太好吃了、太美味了!”陆三给孙老师的厨艺给了发自内心的、极高的评价。
“嗯,我也知道这几样菜好吃,这是你师母最喜欢吃的。我曾许诺过让她过天天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能力有限,只好拼命提高厨艺,把寻常菜做出五星酒店的口感来。”
“这是什么菜?”李、陆二人望着新上来的、色香双全、灵气十足的菜品问道。
“钱串游龙!”孙昭武把围裙一甩,大身板子落坐正中,自豪地说了菜名。并端起酒杯,边三人对饮,边娓娓道来,对这盘游龙,溯源追本起来。
小城有小城的好处,老乡有老乡的滋味,孙昭武有一老乡,开了家肉食店。平时常把一些顾客不食、扔掉可惜的物件给老师,让他练功时补补身子。
特别是这游龙,是省城人千金难求的宝物,但在这个小城,顾客见了都鄙而远之,如若向人家推销此物,特别是面对女士,轻则遭一番唾骂,重则叫三哥六叔举了家伙来砸店!
但是金子总归是金子,即便是龙困浅滩,那也是暂时,终于有我——你的孙老师慧眼识珠,使之飞龙在天。让它光彩夺目地进入了家里的食谱之中,使它重见天日,焕发光彩。
“老师,您说了这么多,这到底是啥?”陆三快速舞动着筷子一口接一口地夹着这游龙中的圆形切片,如果慢了,就会口涎横流,馋不可耐。
“金钱肉!”孙昭武报出了食材名称。
“金钱肉是啥?”两人憨傻、好奇地问。
“这个,为人师者,有些俗词不好吐口,话已至此,还望两位弟子自己琢磨、领悟。”孙老师酸文假醋,以师为表地说。
“领悟啥,”陆三举着一块薄如蝉翼,金黄润泽,油花闪闪的圆肉片儿说,“这就是驴鞭!——没想到常人不吃的东西竟然这样美味!”
“太残忍了,不过甚是好吃!”李昊阗假仁假意地感叹着,津津有味地咀嚼地说。
听了残忍两字,孙昭武有些不悦,把筷子往桌上一撂,说:
“残忍什么,这世界本就是物质循环,由粒子组成。这金钱肉实际上就是粒子的组合体,弃之可惜,我们变废为宝,使它重新焕发生机,这是积德行善!驴若泉下有知该对我们感恩戴德才是。”
这时一阵秋风从屋外拂来,宇宙的浩渺、苍凉,缘分的变幻无常,化做一丝冷意浸入了李昊阗的心底,他脑际仿佛重现了宇宙诞生之初的画面。
当时,组成王飞瞳这个天姿玉色的少女的物质构件也产生了,但照孙老师的理论来说,现在的她,只不过就是一个粒子团。当然,创世时,这个粒子团里的每一个粒子也随之产生了。
同时,自己的粒子也产生了。然后随着地球的地质变迁和时光推移,组成自己和王飞瞳的的粒子,忽而为高山忽而为白云,有时化为尘泥,有时展翅高飞。时而是老鼠时而是恐龙。
最终,在十四年以前——王飞瞳是十三年之前,那些执着的粒子先是组成了自己这个叫做最昊阗的粒子团,一年以后又聚成了一个美得让人哭的王飞瞳的粒子团。更加奇妙的是,这两个粒子团竟相遇、相知、相……
“小子,想什么呢?”孙昭武扒拉下李昊阗托在腮上思绪悠悠的手说,“快吃菜,再不快点儿,这游龙全游到陆三儿嘴里了。”
李昊阗赧然一笑说,“我在想粒子团的事儿呢。”
这平淡的回答竟惹得孙昭武心里一凛,他用洞彻心底的目光定定地看了李昊阗的眼睛,亦笑亦诡秘地说:
“弟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昊阗也努力地迎视着老师的目光,觉得自己心里的秘密的长城正在坍塌,裸露出了里面层层堆积的苍凉的年轮,鼻子一酸,他莫名想哭。
他正要试图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时,发觉已无必要,因为他看到,钢铸铁打的孙昭武,眼眶里,竟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