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你想要的。我信你,你能不能信我?”
这句话重重敲在耳边,纪居昕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卫砺锋话中隐义。
他们的相识过程很有戏剧性,许是因为他知趣配合,卫砺锋一直用‘你是我的人’这句话来约束他,却并没有下过真正意义上的命令,一点一滴走到现在,两个人早已不是当初互相提防的关系,太多次偶然让他们慢慢成为朋友。
虽然身份不同,经历不同,眼界不同,但这不影响他们彼此欣赏。如今,卫砺锋提出一份邀请,卫砺锋相信他想做,相信他可以做好,他是不是也能相信卫砺锋,提出这个邀请仅仅是因为欣赏,是因为知己相惜,并没有任何想利用他的意思?
从卫砺锋对待自己的种种行为,管中窥豹,他深为赞叹他的御下手段。卫砺锋做任何事都有准备有计划有目的,给他这样一个平台,定然是想谋得更多。
但这次,并非利用,卫砺锋只想要一个助力,一个双赢的局面。
就算有意外,自己也不会是被放弃的棋子……
外面凉风袭来,杯中酒水微晃,起了涟漪。这样寒冷的冬日,没有温过的清酒,应该是冰冷的,纪居昕却觉抚着杯壁的指尖有些发烫。
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平静,安和。
他信卫砺锋,信卫砺锋不会骗他,不会放弃他。
心绪明透,纪居昕抬眼微笑看卫砺锋,“你不怕我背叛?”
卫砺锋笑了,“不怕。”
纪居昕眨眼,“真不怕?”
“你不会背叛。”卫砺锋说的笃定。
“你怎么知道?”纪居昕白他一眼,“没准这一刻我说的好听,下一刻便会背叛你。你若不在我身边放监视人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在你身边放人,是为保护。你可行使主子的任何权利,发现任何人不对,皆可处置。”卫砺锋看着纪居昕,黝黑深眸看不到底,“其实,我特别期待有人能背叛。”
纪居昕撇嘴,信你才怪!你手段那么多,出现个背叛的刚好给你祭旗是不是!谁敢啊……他清咳了声,“你要派人给我用么?”
“宋飞以后就跟着你,他手下小队我也调过来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同往常一样,任何事情都可以找牛二。你有任何需要,疑问,可直接问我,无需任何暗示,试探,请求。”卫砺锋拎着酒杯晃了晃,“明白么?”
“嗯。”
“若你能证明自己做的很好,那么以后,我不在时,我将军府里所有人,都听你调派。”
纪居昕突然心头猛跳,将军府!
整个将军府多少人!而且基本没庸才,便是个烧火丫头,也是有特长本事的!
从来没有手握过这么大的权力和责任,纪居昕不由自主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我?”
卫砺锋并没不耐烦,“因为你可以。”之后他懒懒的加了句,“当然,也是因为我正好缺你这样的人才。”
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我在军中很久,朝中人脉不多,身边没有太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世子刘昔可以,但他身体不好,想来想去,你是我唯一选择。”
卫砺锋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冷厉,“那日香阁之事,你看到了也听到了,有两股人意欲对大夏江山不诡,且他们有连手趋势。天子血,公主骨,他们竟然也敢谋!”他漆黑瞳眸中泛起火焰,“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提到这话,纪居昕面色亦肃然,“是了,他们是什么人?”
“黑袍人来自一个严密组织,这个组织的人身上都有凤凰纹身,上层管理者纹身漆金,下层执行者纹身无异常,他们私下集结,用各种十恶不赦不的手段,集结人手,培养死士,渗透到朝中官员家里,甚至有些朝中为官者,也是他们成员。”卫砺锋看着纪居昕,“你亦遇到过,忘了么?”
纪居昕突然心惊肉跳,“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卫砺锋冷冷一笑,“天子血,公主骨,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真正想做的——遮天弊日,谋朝篡位!”
纪居昕回想当日画面,“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在与黑袍人谈判,好像想得到一个什么‘墨队’,对于黑袍人天子血,公主骨的要求,只是最初惊了一惊,他是否也……”
“那人是宫中内侍,姓骆,在皇贵太妃处当差。你初到京城那一晚,我去皇庄,便是为了追踪此人。”
纪居昕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皇庄,刘昊,魏王,皇贵太妃,魏王有图谋!”
“可惜没能抓到他的把柄。”卫砺锋手握酒杯,眼眸深沉。
“这太监与黑袍人交易,以为此组织真的只想要天子血,公主骨做药引,他们把这两样送去,对方得了药引,自己得了人手,趁着宗室无人在京,直接翻天登基——他们自以为很美好,实则人心最易被利益蒙蔽,他们想翻天,岂知别人不是想翻天?”
纪居昕心情复杂,“这些……能与我说么?”
“你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何不能说?”卫砺锋微笑着看过去,“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不是害怕……算了,”纪居昕叹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首先,找出魏王的人脉网络。”卫砺锋神情凝肃,“魏王很聪明,做事很小心,皇贵太妃在先帝在世时很嚣张,先帝去后低调了很多。今上登基不过四年,他们准备的时间也就这四年,时间太短,无人察觉,还是安王世子刘昔偶然觉得不对,皇上才特意从安王那里把我调来,专为调查此事。”
“然而尽管我与皇上,刘昔一起配合,能查到的事情也有限,比如我只知道‘墨队’的存在,却不知这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我知黑袍人组织庞大,这两年也破坏了一些,但好像无关痛痒,并未对其主力造成威胁;我只知道他们背后有个叫‘三爷’的主使,一切事情皆由他发起谋划,但‘三爷’是谁,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我皆不知道。还有那青娘,那夜到你这里讨要解药开始,我就派人去查了她,可惜无所得。看不出真正来历,师承,以及她想做什么。”
卫砺锋一样一样说完,静静看向纪居昕,“我需要你帮忙。”
纪居昕满口答应,“好,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我从世子刘昔那里搬来满满四屋子的资料,皆有关魏王。我们需要从那里,找出点东西,诸如魏王想做什么,在做什么,都有谁在帮他……”
纪居昕嘴巴微张,“四屋子?”
“嫌少?”卫砺锋托了下巴眯着眼睛看他,“最近年底,公务繁杂,我很忙……所以可以全部给你。”他痞痞眨眼,“我知道你行的,小宝贝儿。”
“不许那么叫我!”纪居昕斜了卫砺锋一眼,“什么时候要?”
“若能快,当然最好。但一切以你身体状况为上,你在不忙的时间做这些就可以。”卫砺锋看着窗外,“饭得一口一口吃,局势越复杂,我们越不能急乱。即便我们不知道对方行为,只要布的防线够宽广够锋利,他们就不敢妄动,我们,还有时间。”
纪居昕点头。
的确,急,是没有用的。
“稍后我让人把东西搬过来,现在么——”卫砺锋抓住纪居昕的手,把他拉起来,“去救你那只蠢貂,玩个梅花还能把自己卡住了,真出息!”
纪居昕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小白貂被卡在枝桠中间,肚皮紧紧贴着树干,四只小爪子在空中胡乱蹬着,尾巴竖起背毛炸开,嘴里还发出激动的‘吱吱’声,看样子真是急了。
纪居昕不由莞尔,随卫砺锋走出了房门。
门外积雪已经开始厚了。
卫砺锋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大概是怕他滑倒。
纪居昕自觉明白其苦心,尤其经过刚刚一番‘肯谈’,他如果再小家子气的计较这种事,未免也太不男人了,于是他努力平复心跳,装做不在意,一步一步,跟着卫砺锋往前走。
雪地里很快留下两排脚印,一排深深的,大大的,一排略浅,略纤细。两排脚印挨的很近,很亲密,茫茫天地里泛着白色银光。
红梅树在院子中间,骨干嶙峋,花朵繁茂,绯红花瓣吐蕊怒放,覆上薄薄一层白雪,更显气质无双。然红白映衬的美景不仅出现在树上,树下也是。
洁白雪地上,一层绯红花瓣浅浅铺开,雪不停在下,花瓣露出的颜色便有深有浅,但瓣瓣晶莹剔透,美的出奇……这些都是小白貂祸祸下来的。
小白貂头朝前屁股朝后,没有看到主人过来,但它抖耳朵抽鼻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刻知道是主人来了,四只小爪扑腾的更欢实,喉咙里也发出类似‘呜呜’的撒娇声音。
纪居昕受不住,甩开卫砺锋的手小跑过去,将小白貂抱起来,捏它的小耳朵,“你呀你,总是这么调皮,怎么样,吃苦头了吧。”
小白貂欢腾的往纪居昕怀里钻,好像刚刚卡的疼了,求安慰抚摸!
纪居昕噗的笑出声,一下一下抚着小白貂的颈毛。
卫砺锋面色沉沉追上纪居昕,小白貂正好头越过纪居昕肩膀往外探——
“吱——”它惊叫一声缩回来,继续往纪居昕怀里拱。
“好了,你也不怕喘不过气。”纪居昕架住它两只前腿,把它抱起来,“要呼吸新鲜空气,知道么?”
小白貂再一次看到站在一边的卫砺锋,惊恐的后爪使劲蹬。
“怎么了?还怕那株梅树?放心,不会把你放回去的……”纪居昕捏住它的小爪子,朝卫砺锋挥了挥,“小白还认不认识卫将军?之前小白一直被卫将军养哦,后来才到我这来的……”
小白貂两只前爪捂眼睛,一副心塞不想看的样子,过去的悲惨生活它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纪居昕大概非常喜欢小白貂,说话时离它的小脑袋非常近,喜的不行了还顺便亲了一口。
卫砺锋眸底沉色更重。
“来,让前主人卫将军抱抱。”纪居昕将小白貂送过去。
卫砺锋两只大手伸过来。
手指粗长,手掌有茧,钢筋铁骨一般,看着十分有力量。
小白貂‘吱’的尖叫一声,慌忙从纪居昕手上跳下来,跑了。
它跑的非常快,纪居昕只看到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地中晃了几晃,就不见了。
纪居昕看着尽管平静,也难掩身上杀伐之气的卫砺锋,叹气,“你要温柔一点,不然小动物都不喜欢你。”
卫砺锋再次拉住纪居昕的手,“我不在意。”
他的手很大,很暖,指尖温暖触感让人无法忽视。纪居昕突然觉得这一刻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好似有未尽之言。他刚刚……想说什么呢?
卫砺锋捏了捏他的手指,“走吧,我陪你去找白貂。”
他一点都不在意小动物,他只希望得到身边人的在意眼神。
与此同时,京效十里铺的一个小酒馆里,青娘终于等来了她师傅。
与她对坐之人是个女子,穿一身妃色绫裙,戴一顶深色薄纱帷帽,身材看上去比一般女子略高,略丰满,隐约可见其面似银盘,五官不大清晰,是以年纪几何亦不能推断。
青娘推开包厢窗子,“四下无人,师傅可将帷帽摘去。”
“除了我家,我哪里都不信。”女子声音清脆,听着性子应该很是爽利,果然,她下一刻便问,“有事为何不直接到家寻我,非要约在此处?”
青娘翠眉微挑,水一般的眼睛微微弯起,灵动非常,“我最近……身后总是坠着疯狗,恐拢师傅安静。”
妃衣女子指尖微动,“怎么回事?”
青娘亲自执壶给师傅添了酒,“三爷那边……的确和宗室搭上了。说要天子血,公主骨,才肯将‘墨队’凭信送于那个太监。”
妃衣女子冷笑一声,“呸!他有什么凭信?墨队那群人,只认主子血脉,老三凭一枚印信,只能让他们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想要墨队从属——他也就能骗骗无知外人。”
“看那太监意思,他背后的人,想反呢。”
“反不反的,与我们有何相干?”妃衣女子把杯中酒喝干,往前一放,示意青娘继续倒酒,“旁的不消管,我们只须盯着钟老三,要比这混蛋早一步找到主子……我们这些得过恩惠的人,不能做王八。”
青娘洁白贝齿轻咬下唇,“可是这么些年,主子……”
“两年前郑二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主子,为免消息泄露,只定了一个地址让守护者聚集,可惜他还是着了老三的道,那日未到,此后也没任何消息传来,不知道是死是活,有没有把主子消息泄露出去。”妃衣女子说着说着似有股咬牙切齿的火气,“我只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自己也多番查找,希望早一步找到主子,若郑二那厮敢露一丁点消息出去,害主子受苦,我便亲手掐、死、他!”
青娘素手执壶续酒,问出一直以来的心中疑问,“为何三爷……会反?”
“还不是他师傅忘恩负义,起了歹心?师徒俩一个德性,以为主子不在,代主子管的东西就都是他的,权力欲|望越来越大,索性就想杀了主子,断了主子血脉根基,他从此就能随心所欲,怎样都行了……”
妃衣女子一边支着耳朵注意四下声响,一边低声与青娘讲述了些前代恩怨。
青娘是被她从乱葬岗捡来,当亲生女儿养的。教养途中,诸多苛刻狠心,这丫头都挨过来了,难得的心正志坚,便是有些小性子,也无伤大雅。除了几个老家伙,她最信的就是青娘。
她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的传承,总要持续下去,万一她死了,青娘可替她做未尽之事。
“两年前郑二传的消息虽然模糊,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们的主子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男人。青娘你注意,让手下姑娘们好生擦亮眼睛,寻找我们的主子。下个天狗食月日,钟老三应该会有大异动,我们时间不多了……”
师徒俩说了会儿话,分析了此次成果,订下了下步行动后,青娘突然把胳膊伸到师傅面前,“师傅,您与我把把脉,看我是否中了毒。”
妃衣女子拉住袖角,指尖轻触青娘腕间,片刻后放开,“你身子很好,未有中毒脉象,为何会有此问?”
青娘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那个小混蛋竟然敢骗我!”
“怎么回事?”妃衣女子敲着桌角。
青娘委委屈屈地把皇庄发生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我不懂毒理,不知真假,便找了个大夫看,大夫说我真中了毒,说浅不浅说深不深,竟是找不出原因,我那时寻您不到,只好信了此事,上门与那小子讨要解药……谁知他竟骗我!”
妃衣女子笑出了声,“若我猜的不错,你当日该是中了貂毒。世面上貂种不多,大多无毒,可北边月支山脉有种白貂,体液有毒,幼小时不甚严重,至多三五日毒自能清,若是成年貂,不及时救治倒的确可以死人。”
“原来如此!”青娘气的胸脯起伏,小脸俏红,“那小子冬月祭那日还与卫砺锋一起,也溜进了香阁!若不是我机灵祸水东引,怕又得被坑一回!”
“卫砺锋?”妃衣女子闻言微怔,话音沉下来,“此人,最好不要惹。”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