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半,中秋佳节。
家中老小均赶制了新衣过节,因孝期未过,也不敢大肆操办,只在后园中置办了酒席,让家中老小齐聚一堂,赏月饮酒。
方媛的伤好得很彻底,宋大奶奶花重金请人为她配制了药膏,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皮肤甚至比没受伤以前都要好,在二房养尊处优的住了大半个月,整个人胖了一大圈,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避嫌,后园中置办了几桌酒席,男女老少齐聚一堂,方霏搀着老祖宗出来时,家中所有人均已到场,纷纷起身,恭迎家中两位辈分最高的长辈老祖宗和方霏入席。
上席上坐着老祖宗,右侧是方霏和二老爷夫妻,左侧是大老爷夫妻二人,下首坐着大房的长孙赵荣昭,以及二房的长子赵荣云,刚好坐满八个席位。
老祖宗率先举杯,大家纷纷起身,家宴正式开席。
方霏这几日忙着筹办家宴,整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到了今天,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也不知道是有意安排还是无心的巧合,赵荣昭的位子在下首,正对着上首的方霏。
方霏端起面前的酒杯,浅饮一口杯中的桂花酿,便握着手中白玉杯子把玩。
赵荣昭坐得端直,前些日子被赵大老爷打的伤应该已经好了,眸子深沉,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对面的祖母方霏。
那种感觉,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就好像上一世,她被人扔在荒无人烟的野狼破,一群狼对着她的身体虎视眈眈。
刚办过一场丧事,家中过节从简,连戏班子也没请,除了赏月饮酒以外,就得全看大房二房的几位姨娘表演了。二房的四姨娘吹着笛子,五姨娘翩翩起舞,配合得默契十足,看了让人赏心悦目。连老祖宗。也不时跟着拍手夸奖。
一名衙役悄悄的进来,走到二老爷旁边耳语几句,二老爷立马变了脸,快步走到老祖宗身旁。小声请示道:“祖母。陈世子过来了。您看是不是……”请进来坐坐?
老祖宗抬眸,轻飘飘地扫了二老爷一眼,正色道:“都上门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亲自去迎进来!”
二老爷连身称是,一溜烟儿跑走了。
最近陈世子神出鬼没的,时不时消失好几天,时不时又忽然的冒出来,二老爷都快被吓出心脏病了都!谁能想得到,在中秋佳节这种万家团圆的日子里,陈世子不回家去吃月饼,反而会跑到赵家来呢。
方霏里老祖宗最近,二老爷说话声虽小,却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心底忽然就涩涩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片刻过后,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踏着皎洁月色,负手走进后园中。二老爷卑躬屈膝,紧跟在他身后,更加彰显他身量高大,玉树临风。
“老祖宗吉祥。”陈誉缓步上前,朝着首席上的老祖宗微微欠身行礼,唇角微扬,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看都是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偏偏佳公子,和外头口口相传的杀人狂魔沾不上一丁半点的关系。
老祖宗正襟危坐,单手扶着降龙木拐杖,颔首道:“世子有理了,请入座。”
就在片刻前的功夫,赵大管事已经吩咐人增加了一桌席面。
陈世子是外人,又是客人,不能让人跟家中的女眷同桌,大老爷二老爷陪着他入座,赵荣昭与赵荣云也被叫过去作陪了,留下一桌子女眷。
赵荣昭离了席后,正好背对着方霏,他刚一走,方霏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刻却直觉得身上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丝毫未减,反而加重了,抬眸不经意的扫过去,正好和陈誉望过来的眸光撞了个正着。
那样沁凉的眸子,却似是千度的火苗,只一眼,便能灼伤对方的灵魂,又似是万年的冰,让人动惮不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方霏一窒,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惊惶而仓促地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群饥饿的狼群围困,到了绝望的尽头时,忽然跑出来一只老虎,紧紧用一个眼神,就赶走了所有的饿狼,你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害怕。
整个中秋家宴,方霏是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老祖宗今日精神头难得不错,大家也不想扫她的兴,老祖宗没离席,没人先离席的,直到亥时末,老祖宗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由吴妈妈搀着,回宜宁堂去了。
家中年轻人居多,不闹到后半夜,不喝趴下几个,怕是不会散席,老祖宗一走,方霏松了一大口气,紧随着悄然离席,离开那些喧嚣嘈杂,往自己的绿玉轩走。
方霏生平从不饮酒,席间却饮了两杯,此刻双颊酡红,脑袋里乱哄哄的,走在游廊上,脚步虚浮得像是快要飘起来。
“方霏。”有温和的说话声响起在身后。
那声音,是穿透云层的月,是高空坠落的雪,是黑暗中开出的花,简短二字,无关爱恨,却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走在前头的方霏身子一顿,差点被自己绊倒,僵硬地梗着脖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周妈妈正和宋大奶奶说话,回身一看不见了方霏,忙提着灯笼,一溜儿小跑地追了上去。
“太夫人,你慢着点儿,小心!小心!”周妈妈追赶上来,一把挽住方霏手臂,将右手上的灯笼交到左手上。
方霏很是配合她,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任由她摆布。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周妈妈侧身望去,才见她满脸泪痕,一双熠熠生辉的杏子眼里空洞洞的,像是走失了魂魄般。
啪!
一声闷响,周妈妈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火舌舔着油纸灯笼皮,顷刻间的功夫,便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灰烬。
“太夫人?方霏,方霏!”周妈妈吓得面色惨白,一声又一声,大喊着她的名字。
民间有种说法,小孩子年幼的时候,魂儿在身子里住不稳当,稍有不慎,魂儿便会被拐走,只要身边的人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就能让人还魂。
周妈妈喊了几声,没有任何作用,越发的焦急起来,迫不得已的,便抬手扇了方霏一巴掌。
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在游廊中,方霏怔怔地望着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上火辣辣的脸颊。
周妈妈几乎是一把将方霏揽过来,喜极而泣地:“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
方霏还在莫名其妙中,就被她拉着往绿玉轩走了。
回到绿玉轩洗漱完毕后,子时已经过半,小丫鬟们早早的就歇下了,整个绿玉轩就方霏的屋子还亮着灯火。
周妈妈铺好了床,拿着烛台从屋里出来,放到一旁的高架上,上前将坐在妆台前怔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的方霏起来,嗔怪道:“太夫人,这深更半夜的,不要在镜子前坐得太久了。”
方霏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配合地点点头,被周妈妈推着往卧房中走,躺进软绵绵的锦被中,连手指头也懒得动一下。
周妈妈替她盖上被子,放下床头的金钩,合上帐子,吹灭了屋中所有的烛火,这才悄然退出了屋子。
屋中一暗下来,阖眼躺在床上的方霏猛地就睁开眼来,纱窗透进来惨淡月光,层层叠叠的纱帐外,一切变得朦胧。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方霏掀起被子,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
月影稀疏,雪白的纱帐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沿着床沿,正慢慢地顺着帐子往上爬,逐渐放大。
“谁?”方霏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缩起双腿,双臂抱在膝盖上,盯着纱帐上逐渐放大的黑影。
十五的月,格外明亮,月华如水,又似轻纱笼罩大地,天地间一片惨白。后园中的宴会还在继续,奢靡而腐朽,年轻的小子们喝得四脚朝天,连姑娘们也喝得俏脸通红,整个后院喧嚣嘈杂。
欢笑声穿过后园,四处扩散开去,最后消失在赵家大宅中央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静湖对面的后宅中,万籁俱静,树影憧憧,处处渗透着诡异。
月光透过菱形雕花窗,在地上画出浅淡的菱形图案,来人停在拔步床前五步的地方,驻足良久,没有打算再往前的意思,哪怕是半步。
纱帐上倒映着一个完完全全的高大身影,芝兰玉树般挺拔,多一分则太胖,少一分则太瘦,完美无俦。
方霏缩着身子,坐在床上,怔怔地盯着纱帐上的影子出神,透过模糊的影子,似乎能看到账外的人脸上有着何种表情,忍不住伸出颤抖不已的手去,细长的食指沿着影子的轮廓,从下往上划上去。
屋中静的出奇,一阵晚风袭来,没栓死的窗户啪的一声弹开,猛烈的风夹带着湖水的清香,凶猛地灌进屋中来,卷起满室的帷幔,上下翻飞。
冷风卷起拔步床前的纱帐,朝着床榻上的方霏铺面而来,纱帐上的身影就在那一刻彻底破碎,消失殆尽,若隐若现中,她看见床前有一双白底黑面的锦靴。
方霏心上一紧,头皮一阵阵发麻,伸出颤抖的手去,大力扯开纱帐,翻身便下了床的同时,高声喝道:“谁!”(未完待续……)r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