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安觉得任何人都有资格接受崇敬和欢呼,唯独他没有资格,那三个寨子,近五千的宋军,都被他送进了虎口……这些人很垃圾,很杂碎,但是他们面对着辽兵,没有投降,或许辽兵也不准他们投降,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战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很壮烈,就在霸州城外不远的地方,被辽兵随意丢在了一座山谷之中,几乎没有一具完好的尸体,野狼野狗,还有天上盘旋乌鸦,都扑向了尸体,大快朵颐……
王宁安没有勇气去看,他只能下令吴世诚,把所有尸体收殓,然后给死者登记造册,按照朝廷最高的标准,给予抚恤。
他以为该给的都给了,或许良心会好一点,可是王宁安错了,那点可怜的钱,如何能弥补一条人命,尤其是那些善良的百姓,当拿到十贯,二十贯的抚恤,对朝廷感恩戴德,甚至磕头作揖,毕竟以往朝廷从来没有全数发放过。
可越是如此,王宁安就越感到羞愧不安,以至于回来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名义上是处理军务,筹谋未来的战斗,实则是在平复自己的良心……不管是自欺欺人也好,不管是铁石心肠也好,王宁安需要从一个普通人,真正蜕变成一个铁血统帅。
他花了五天的时间,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笑容还是很和煦,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可总是让人有种发冷的感觉,一个眼神,仿佛能穿透心灵,不自觉生出恐惧……“上古造剑师在神兵出炉的时候,要用鲜血祭祀,兵器才有灵性,如今这一场大战,为我大宋添了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也是天佑大宋啊!”
王德用苍老的声音传来,王宁安脸色发红,连忙走过来。
“老将军,你身体没事吧?”
王德用摆摆手,“一把老骨头,还挺硬朗的,守城这几天,我亲手宰了8个辽寇!阎王爷嫌老夫命硬,不敢要!!”
王宁安陪着老爷子到了书房,把其他人打发走,屋子里就剩下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半晌,王德用笑道:“怎么,心里的坎过去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老法眼……人命关天,岂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只是不会再干扰我的判断了。”
王德用满意点头,“那就好,刚刚陛下降旨,询问下一步的方略,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呢?是什么想法?”
王德用呵呵笑道:“咱们陛下当然是盼着胜利越大越好,杀的辽寇越多越好。只是他也清楚,凡事不能强求,主要还是看咱们的意思。”
王宁安笑道:“陛下能信重我们,不贪功,肯放权,对我们来说,事情就好办多了。”
眼下宋辽的态势很明白……耶律洪基调动了差不多7万人马,先是在霸州顿兵,接着分兵去攻打保定军,又被王家反杀,兵败如山倒。
根据统计,王家军一共砍杀辽兵8000多人,在霸州城下损失3000多人,还有2000人淹死在了巨马河,再加上跑散的,受伤的……辽兵差不多损失在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之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拿皮室军来说,一共六万人,这次折损了一万,战力被打掉了六分之一。
铁林军也损失差不多数量,还丢了两万多匹战马,以及不少的军需粮草,兵器帐篷……辽国的底子可没有大宋厚,这些损失足够伤筋动骨了。
更要命的是这些损失都是耶律洪基的,而耶律重元父子没什么损失,除了新城被王家军洗劫焚烧之外,其余安然无恙。
这几年的光景,耶律重元父子在通商上面,靠着地利,拿到了很多的好处,现在耶律洪基又被削弱,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小,而这个,正是辽国最大的危机!
辽主耶律宗真命在旦夕,太子威望受到重创,内有野心勃勃的耶律重元,外有虎视眈眈的大宋,西夏。
辽国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假如此时,大宋能起十万大军,沉着应战,未必不能光复燕云,消灭辽国……奈何,大宋自己也是百病缠身,赢得十分勉强。
王德用手下的500亲随,眼下只剩下不到100人还能继续作战,其余的不是死,就是伤。霸州三千守军,剩下一千不到。
王家军三千骑兵,其中一千重骑损失了一半,轻骑损失700,步兵损失2000,另外,信安军,雄州,广信军,全都有损失,总计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人。
最要命的是这次全面动员,整个河北军团彻底烂了,如果不是王家军超常发挥,把辽兵打得稀里哗啦,宋兵非丢人不可!
五万天雄军,裁撤之后,只剩下一万五,这些人马能不能上战场,还是个问号……眼下别说十万大军,连三万人都拿不出来!
其中粮草、军械、情报,各个方面,全都是漏洞……哪怕赢了,王宁安回想起来,都是一头冷汗,眼下就是个比烂的时候,幸好辽国更加烂!耶律重元父子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假如他们真的和耶律洪基一心一意,全力配合,大宋这一次还真就挡不住……
稍微分析一下,王宁安和王德用的看法一致,辽兵新败,绝对没有能力进犯大宋,而大宋又没有能力扩大战果,双方还是要议和的……只是这一次的主动权落到了大宋手里!
“老将军,我提议咱们要以战促和,以战强军,积极争取,要拿到丰厚的战争红利!”
王德用探着身体,迫不及待道:“说的具体点,到底要怎么办?”
“很简单,我们要下令各军,轮番出击,进入辽国领土,进行杀戮破坏……以此达到练兵的目的,凡是不堪用的将领,一律撤换,要破格提拔人才,凡是敢战,能战,不拘胜败,只要值得培养,破格提拔……不要怕犯错,就怕不敢战!”
“这是对外,对内呢,我们要借机宣传战果,激励民心士气,还要趁机招募健儿,把各军的缺口弥补上来。我会向陛下建议,把河北诸军的待遇比照禁军,还要让禁军到河北各地驻防轮训,增加实战经验。”
王德用抓着雪白的胡须,摇摇头,“二郎,你这个办法只怕不成吧!”
“老将军觉得哪里不妥?”对老前辈的智慧,王宁安还是愿意倾听的。
“自从太祖皇帝以来,我大宋就施行更戍法,就是让禁军分驻各地,每三年一次轮换,偏远的地区半年为期,朝廷临时派遣将领指挥……结果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弄得弊端丛生,遗祸无穷,老夫有心上奏陛下,废除更戍法。二郎,你怎么能反其道而行之呢?”
王宁安认真听完,微微一笑,“老将军,您说的都对,可是晚生以为历朝历代的军制,都有一个致命的弊端。”
“二郎有何高论?”
“自古以来,我们光盯着选拔将领,却忽视了练兵,结果就是一个名将,带起一支强兵,名将死了,兵就废了,而且兵归将有,又造成了地方割据,唐末的藩镇之祸就是源于此。我认为这个局面要改。”
“怎么改?”
“练兵重于练将!”王宁安断然说道:“就拿这次击败辽兵来说,没有任何花哨,墙式骑兵,谁都可以学,只要按照练兵手册,老老实实,不出一两年的功夫,保证能成功,只要将领是中人之姿,脑袋不发烧,不出昏招,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打仗,就能克敌制胜!朝廷把功夫用在练兵之上,自然不用担心藩镇割据,也不用担心战斗力下滑……”王宁安滔滔不断,把自己的构想告诉了王德用。
老爷子听得目瞪口呆,“二郎,你方才说你们的骑兵无甚出奇?谁都可以做到?”
“那是自然,我这里有一本练兵手册,正准备进献给陛下呢!”王宁安说着,真的拿出了一本小册子,放到了王德用的面前。
老将军惊得张大了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鹅蛋。
开什么玩笑,练兵之法啊,那可是无上的宝贝!
江湖艺人尚且不轻易传授看家的本事,京中的将门,许多人家有家传的武艺,有练家丁的妙法,全都敝帚自珍,别说皇帝了,连自家的女孩都学不到,只能传给男孩,这么宝贵的玩意,王宁安居然大大方方拿了出来,看样子还要全面推广,万一所有人都学会了,王家军指什么活啊?
看出了王德用的惊骇,王宁安很轻松一笑,“老将军,很多事情本来就不难,更不神秘,只是要想做好,却需要下苦功夫,要拿汗水和血水换,很多人不愿意吃苦,才编造神话,自欺欺人。”
王德用吸口气,深以为然,“二郎,老夫立刻上表,你的这本小册子老夫要送给陛下,在各地推行,务必要整军经武,让我大宋的人马能战能胜!”
从这一天开始,宋军一扫颓靡,从白沟河到大茂山,长达600里的战线之上,到处都是宋军的身影,各个人马深入辽境几十里,袭击辽国的村镇部落,焚毁草场,抢夺人口……即便遇不到敌人,也可以趁机练兵,“恐辽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跃跃欲试的小伙子,恨不得立刻杀敌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