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鸡也好,猴也好,韩相公这次是彻底完蛋了。
赵祯借着早朝的机会,召集所有在京官吏,包拯作为主审之一,详细汇报了掏空交子务的案子,将每一笔钱,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众多朝臣心有戚戚,几乎所有人都惊骇韩琦和王拱辰的胆大包天,几百万贯,竟然说搬空就搬空,这大宋朝还有法度可言吗?
大家义愤填膺,都主张严惩韩琦和王拱辰。
只是当赵祯高举屠刀,要杀人的时候,朝臣们还是吓了一跳。
身在最顶尖的几个人物,按照惯例,最多贬官流放,哪怕案子再严重,打板子,销籍,规定三代之内不许为官,也就是了,居然要杀头,宰执的体面何在?文官的面子何在?
身为首相,贾昌朝带头跪倒,刷拉,其他人也都跟着。
“臣等恳请陛下,法外开恩!”
施礼之后,贾昌朝又站起,一连重复了三遍,而后他跪在地上,凄凉道:“韩琦纵然有罪,罪在不赦,但请陛下念在他几十年为国辛劳的份上,将他发配岭南也好,或者发配渤海也行,总而言之,留下他的一条老命。想必韩琦一定感念天恩,满朝臣工也会体会陛下苦心,更加勤于王事,不敢丝毫懈怠。”
跟着贾昌朝跪倒的还有文彦博、赵卞、王珪、刘沆等等群臣,到了最后,就连枢密使庞籍也跪下了。
满朝之上,只剩下两个人是站着的,一个是王宁安,一个是包拯!
事情很明白,这是整个文官集团再向赵祯提出抗议!
谁也没法帮忙,赵大叔,你要抗住啊!
君臣沉默了许久,赵祯缓缓开口。
“以恩德仁义感化人心,忠于国事,说起来不错,可做起来却未必!”赵祯字斟句酌,“醉翁破译了竹书纪年,上古君臣相得,三代之治,不过是圣贤的希望而已,与史实不符。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要先有人心才成!”
赵祯声音突然拔高,怒斥道:“我大宋历代先帝,仁慈宽厚,对待官吏,更是极尽善待,以端明殿学士为例,月领职钱50,米麦20石,添支米3石,面5石、茶2斤,春赐绫5匹,冬赐绢17匹,罗1匹,棉20两……每年赐柴炭1600秤,盐7石,职田30顷,随身70仆人的衣粮,禄米等等各项,折合不下5000贯钱!”
赵祯越说越快,在场的官吏老脸却越来越红。
大宋官吏俸禄是历代之最,绝不是虚言。
衣食住行,能想到的几乎都想到了。
宰执一级,每月能领300贯俸禄,除此之外,还有禄米、柴、炭、盐、绫罗绸缎、冰敬炭敬,茶叶,就连房租都给!
不光给官吏,还管他的家丁仆人,甚至马匹草料,朝廷统统负责。
这还只是正项,每逢年节,皇帝皇后的寿诞,还有各种赏赐,多得难以计数。
包拯在权知开封府的时候,就和王宁安念叨过,他一年的收入折合下来,差不多有3000贯!
老包拿的是心惊肉跳,因为这些钱正好顶大宋最穷一个府的一年岁入!
皇帝是举一国供养一人,而宰执呢,是举一府供养一人!
拿着前所未有的俸禄,包拯是拼死拼活,恨不得把一腔血洒出来,干了多少,都觉得对不起皇帝厚赐,百姓供养。
也正因为如此,包拯才对韩琦和王拱辰万难理解,以他们的俸禄,足够吃几代人了,居然还去贪墨,动辄几百万贯,真是欲壑难填,人心不足!
所以这一次包拯坚决没有下跪,更不会为了这两个人求情,不管怎么处置,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任何可以模糊的。
包拯耿直站着,无视地上的所有人。
只听赵祯继续说下去,“诸位爱卿让朕法外施恩,说是能感化臣工,让大家尽心做事……朕要问你们,朝廷已经给了这么多?为什么没有感动?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事?为什么不能管住手脚?难道一定要赦免两个贪官污吏,才会感动百官,才会让百官效忠大宋吗?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谁能告诉朕?”
赵祯气得脸色铁青,他的声音在大殿不停回荡。
“你们给他们两个求情,敢不敢担保,从此之后,大宋没有贪官?或者说,你们谁能站出来,告诉朕,要怎么杜绝贪污?莫非是遇到一个贪官,赦免一个吗?”
贾昌朝跪在最前头,老脸都绿了,汗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浑身颤抖,心里头不停哀嚎……非出这个头儿干什么,装个哑巴,丢人又如何,非要找挨骂,真是自作自受。
老贾都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赵祯深吸口气,“诸位爱卿,从今天起,朕不会再宽恕任何贪官污吏,朝廷该给的都给了,亏欠谁,也不亏欠贪官……从今往后,发现一个,严惩一个,绝不宽恕。朕希望你们都牢牢记住,不要以身试法,到时候就不要怪朕无情!”
……
说完这番话,赵大叔径直离开,连退朝都没说,所有大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觑,无地自容。
皇帝已经把话说绝了,朝廷不欠你们的!
那就是大家伙欠朝廷的,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每个人都如丧考妣,惶惶不安。
文彦博费力站起,伸手去搀贾昌朝。
“子明兄,你是百官之首,可要替大家伙撑住啊,小弟愿意和子明兄共进退!”
贾昌朝一看文彦博无耻的老脸,真想上去给他一顿老拳!
为什么会弄到今天的地步,还不是你老货不要脸,和王宁安勾结在一起,非要追查下去,才弄得文官丢尽了脸面。
也好,你挖的坑,你自己跳,老夫不陪你玩了。
贾昌朝深吸口气,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无比温暖和蔼,跟开了花似的……
“宽夫兄,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老夫愧为首相,实在是无能之极,老夫会一肩扛起,以后政事堂还要你宽夫兄多多承担,老夫这就去上表请罪,砍头也好,罢官也罢,朝局就要靠着宽夫兄了。”
说完,贾昌朝毫不留恋,大步离开。
剩下的文彦博可傻眼了。
老东西,你这不是把我放到火上烤吗?
陛下因为韩琦的案子,迁怒百官,君臣对峙,这时候身为宰执,是最难做的,向着皇帝,百官不高兴,向着百官,皇帝不高兴,整个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文彦博不愿意当顶雷的,自然要劝贾昌朝继续干下去。
哪知道人家贾相公也光棍,老夫做了这么多年的首相,已经玩够了,对不起了,我要跑了,剩下的事情,你文宽夫自己来吧!
文彦博郁闷抓狂,他扭头去找王宁安。
因为此时唯有他和赵祯能说得上话,有他周旋,或许还要转圜的余地。可文彦博看了一大圈,愣是找不到王宁安的踪影,他去哪了?
……
天牢大狱,黑漆漆的,又冷又潮。
有人在前面领路,把王宁安带到了一间相对整洁的牢房前面。
“罪犯韩琦,有人来看你了!”
韩琦一惊,连忙回头,见来人是王宁安,他先是瞪眼了眼睛,随即仿佛一脚从楼上登空,整个人都傻了!
王宁安来了,老对头来了!
这表示什么,莫非他韩稚圭死路一条,再也没有救了?
韩琦想了很多很多……他一直觉得赵祯不敢痛下杀手,他韩琦还能起死回生,正是靠着这股念头,他才撑到现在。
可是当王宁安以胜利者的姿态驾临的时候,韩琦知道自己的梦碎了!整个人迅速垮下来,几乎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衰老腐朽……脸上都飘荡着一层死气……
“韩相公,你多半猜到了,陛下在金殿上痛斥百官辜负皇恩,驳回了三跪求情。很快你韩相公就要身首异处了……没有别的,咱们也算是斗了这么多年,我给你送一壶践行酒。”
王宁安也不管韩琦如何,径直取出酒杯,给韩琦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这是玉露琼浆?真好闻啊!”
韩琦眼神迷离道。
王宁安突然一笑,“什么玉露琼浆,就是在街边买的烧酒,来尝尝吧!”
“啊?我,我尝尝!”
韩琦还不相信,把酒杯一把抢过来,喝了一口,酒水在嘴里滚动,有些冲,还有点酸味……的确不是玉露琼浆,可为什么这么好喝啊!
比起一辈子喝过的所有美酒,还要好一万倍!
“哎……”韩琦吧嗒嘴唇,回味无穷,“王相公,还有吗?”
“有,不光有酒,还有菜呢!”
王宁安又给韩琦倒了一杯,然后把几个小菜拿了出来,猪头肉,白斩鸡,拌黄瓜,蚕豆,韩琦夹起一块猪头肉,细细咀嚼。
“以前老夫只吃猪的里脊,选300斤的肥猪,吃之前用木棒猛击背部几十下,趁着猪还没有死,取出里脊做菜,最是鲜嫩味美,不过今天的猪头肉也不错。”
王宁安哼了一声,“狗屁鲜嫩,那是打肿了充血,要是想吃,我让人打你80棍子,从你后背上割下来一条,如何?”
韩琦气得直摇头,“焚琴煮鹤,焚琴煮鹤!王相公,你太不雅了!”骂过之后,韩琦又突然自嘲一笑,“忠言逆耳,其实想想,你说的也不错……老夫回头想想,真有些不认识今天的自己了……怎么样,王相公,想不想听听老夫的临终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