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王府在长安城最西北角的修真坊,车队往南跨过普宁坊就是开远门,长安城街道虽然宽阔的不像话,但李璲还是决定低调的从开远门就出城,从城外绕一圈折向东行进,免得这么大的阵仗堵塞城内的交通,更不希望临走了还让百姓围观议论。
但李璲想的再好,还是免不了受到指指点点,就在开远门内的大街两侧,普宁坊和义宁坊内各有高出坊墙的酒楼,那最巍峨的坠锦台阁说起来还是凤还楼和登仙台的分号呢,栏杆内包厢中,无心酒肉的华服中年却几人直勾勾的盯着仪王车队。
凤还楼这边一青年嘀咕道:“崔大人,下官总觉得殿下把事儿想复杂了,江淮是粮仓不假,陛下也许就是为了量才而用才让仪王这尊财神爷去那里,为朝廷出把子力,毕竟,这一年来明显的陛下性情有些变了呢!”
“不管怎样,天下的财富就那么多,好像一口锅,他碗里要多些就得从咱们碗里蒯。不过嘛……”而身旁年长者抚胸沉思,捻断了数根须,微眯着眼不被街道上碧玉车晃到,半晌才指指百米外对面登仙台上影影绰绰看不清的面孔道:“这个事儿对面的人更担心,他们穷啊,呵呵,卢八郎,你记住,什么事要做最坏的打算,满朝的人都知道三殿下和仪王结了仇,皇上能不知道?可皇上还把仪王派去咱们的根基之地,难保不是故意的!”
而在他手指之时,想必登仙台上的威武大汉也一直注视着凤还楼这里,竟然特意拱拱手算是遥相呼应,这边长者听不到,只能皱眉一愣,尴尬的转身进内。
而那边威武大汉凭栏远眺,也正在和身边人说着:“杜家小子,我和你说过那个道理,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别看仪王和忠王都闹到明面上去了,天知道是不是他们串通演戏?毕竟咱家太子占着东宫呢!他们但凡有点儿脑子,也会先把太子拽下来,才会真的互相咬,明白吗?”
“柳将军说得极是,上次咱们躲远了,可惜他们也没闹大啊,空欢喜一场!”大汉旁边一个孱弱的文士谄媚的迎合道:“如今仪王这一走岂不是退了赛场?赛场上又剩下咱们三方对峙了!我私下想着,要不要咱们再搞一把大的……”
这一切都不在碧玉车的关注里,即便关注到了李璲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忠王系和太子党的人还是太暴露了,已经把杜甫和王维派来让自己生戒心就够愚蠢了,怎么就不知道学学人家武惠妃呢?毫无动静,平静的不像话呢……碧玉车的纱帘遮挡的死死的,掩去车内的情形,高适正把薄薄的纸笺递给李璲,那是裴耀卿的亲笔。
送行的人中没有这位京兆尹,但这份正楷信笺言辞恳切:“殿下此去天高海阔,胸中韬略于极远处大可实践之,优劣立判,然裴某有一言敬请君听:建朝之初有天灾,无起义者,何也?百废待兴时上下一心者也!王国鼎盛征徭役,多暴乱者,何也?民不患贫而患不均者也……殿下赎买土地分发流离失所者小善也,三五年后农户受压又变佃户,进而老弱卖身而强壮者盗匪,回复原有之态乃必然也……殿下苦心付之东流缘何也?一人之悲悯难改万万人之私欲也!人之本性非教化可逆转也,变革法典使四民无贵贱方为上策……勋亲贵戚世家豪门,国之四蠹,决心除之而徐图者,虽有阵痛,大善也!”
这就是裴耀卿的效忠表,这就是最聪慧的人的思考,在李璲热衷拉一派打一派的算计时,已经有世家出身的人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呼吁‘民主’、要铲除自己出身的阶级了!难道真要先‘破’才能‘立’吗?可这是大宏愿……‘徐图除之’四个字李璲深深镌刻脑子里,自己的时间还很多,不急。
有裴耀卿这样大智慧的人在京城里策应,比跟着自己下江南好!虽然他不是裴氏一门的正房,但李璲知道这是裴家的心机……李璲将信卷点向灯火中,在灰烬飞舞时已经把内容背下来了。旁边高适心有灵犀的说道:“做任何事都会得罪人的,躲不掉,正因为淮南是个好地方,多少张嘴咬着呢,陛下给咱们,可不见得是什么恩宠,远不如剑南或陇右甚至河北道安全啊!”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父皇就想拿咱们当枪使?这是驱狼搏虎之计?”李璲淡然的说道,好似说得是别人的事儿,反倒不像高适那么表现的忧心忡忡,看高适无奈的点头,李璲突然大笑起来:“那好啊,既然让本王做狼,狼可不同于狗,那就得允许狼有残酷果敢的狼性哦!哈哈,做几件快意的事儿就不必瞻前顾后喽!”
“竟让殿下反过来安慰属下了,惭愧啊!”高适闻听也笑起来道:“呵呵,就冲殿下总能化劣势为优势的开朗,咱们就必将无往而不利!”
“吴广!”李璲敲敲车门喊道,等旁边铁蹄声近,吴广凑到车窗边,李璲吩咐道:“叫全队加速,本王已经等不及要去欣赏江南风光了!”
“诺!全队加速!”吴广一声令下,官道上顿时滚滚烟尘,隆隆巨响让周遭房舍都震颤起来。殊不知就在那房子里有几名老道士也在目送……司马承祯对李含光说:“为师已经向皇上打包票说仪王的机巧术都出自道门,绝对和墨家没关系,但我真担心墨家余孽主动找上他啊!含光,你还是要安排这件事!”李含光行礼后悄悄离开。
这一个下午,车队绕过长安城后足足走出百里,日落时分竟过了渭南,远眺华阴县了。黄蜂卫从出了长安城就领命脱了厚重的金甲,这六月暑天里没什么人的地方就不得瑟了,内衬的锦袍统一样式在上千铁骑上荡漾,已经足够威风,何况唐兵的标配繁复,擎长枪、配仪刀、背弓弩、挂臂盾,就算脱了铠甲剩下这些钢铁物件也有几十斤重。
碧玉车内虽然垫了厚厚的锦被,但那减震效果毕竟和充气的橡胶车胎不同,李璲早就被巅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彻底没了半天前的雄姿英发,嘴里都不敢张,要不是怕一张嘴就有腹内佳酿涌出来,真想骂一骂大唐的官吏,这官道是怎么修的?黄土蔽日不说,坑坑洼洼也不平整啊!
“这是到什么所在了?”李璲隔着帘栊有气无力的问,实在是连挑帘探头的力气都缺乏了。只听外面吴广的声音随叫随到:“距离华阴县不足六十里了,正要请示殿下是连夜赶路还是入住县城?”
“连夜赶路?你是怎么想到的……”李璲骤然提高了声调,不顾浑身的酸痛,划拉扯开帘栊怒气冲冲道:“附耳过来!”
吴广不明所以,在马上弯腰成虾米状,两腿加紧马腹就斜身把脸贴到碧玉车的隔窗边……只听“啪”的脆响,吴广惊弓之鸟般缩回了身姿,就看见李璲扇他后脑海的巴掌还举在窗棱外!李璲扭了扭腰肢舒服多了,没好气的看着缩脖子挠头的吴广道:“想颠死本王不成?哼,既不要赶路了也别进县城打扰,就在附近找空旷干燥处扎营帐好了!还不足六十里呢,本王一里都不想再晃悠了。”
“吴将军你该打!”高适更是探出头来严厉说道:“既然是正式行军,按唐律规定,大军扎营要离城至少十里以外!以免叨扰百姓。吴将军是忘了还是过于跋扈了?马踏良田都要杖二十!”
“诺……吴广领责!”吴广汗都下来了,跟着仪王惯了确实有些日渐骄奢,没想到仪王自己却心中明镜一般啊……看李璲摆摆手说算了,吴广这才逃掉,边催马边传令:“全队止步,就地扎营!”
早有游骑随时探得周遭地势,于是大队人马下了官道往乡野间一片荒原驶来。大唐直到开元年间全国不过九百万户,才不像后世到处农田阡陌,基本上以荒地和林木占据大部,所以恰好这里于官道外数百米就有丛林包围的一片荒土地,最适合安营扎寨。
碧玉车缓缓停住的时候空地上已经有雪白的帐篷拔地而起,李璲打眼一看才第一次知道,唐朝骑兵为何用长枪而不是什么托天叉、方天戟、偃月刀、开山斧之类的花哨兵器,最简单的长枪是多用的,比如此刻搭帐篷!枪头朝下轻易的就能插入地下,成为支撑帐篷的梁柱。而车驾按十乘一组,围营地成一圈做藩篱之用,这都是《李卫公兵法》中的基本典章,有唐一代,行军布阵都要遵照的。
营地内数千人保持静寂,除了篝火升起的噼啪声只有甲胄摩擦。当然,仪王车队要宿营的话生火是极快的,自从有了煤油就不会傻到再用柴薪。等到天刚黑下来,每十人为一伙都熬好了香飘四溢菜粥,滚烫着添加姜糖便于祛夜寒,每五伙在一个队正的带领下已经把羊烤得了,围成一个营地分发胡饼,真是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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