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辛主任既佩服又担心的,恰恰是丁齐居然施术成功了!在正常情况下,有严重精神障碍的患者并不适合成为催眠对象,因为他们的理解能力往往有限,认知方式也和正常人不同,施术难以成功且容易引发意外状况,须特别谨慎。
但今天显然不是正常情况,田琦并不会主动配合丁齐的催眠,但他事先也不知道丁齐会催眠自己,催眠方法中还有无意诱导和反向诱导的技术,丁齐显然都用上了。辛主任现在还不太明白,丁齐下一步想干什么,应该是在催眠状态下询问那把刀的来历吧?
可是辛主任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丁齐就那么背手面对田琦站着,两人无声地对视,居然什么话都没说!监控镜头所拍摄的角度是丁齐的侧后方,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丁齐的眼皮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眨一下,那是下意识地眨眼反射,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已经“不在”这间诊室中,或者说陷入了幻觉里,行走于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就是田琦此刻的精神世界。
人的精神世界是复杂多变的,大部分清醒状态下精神世界所呈现的景象,就是经过感官映射加工的现实世界,这一点并不神奇。所以丁齐用了那么长时间进行暗示性诱导,让田琦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并打开某种特定的内在精神世界,这需要他对田琦有针对性研究。
让催眠对象进入潜意识状态后,根据催眠师目的和做法不同,催眠术又分为两种,舞台催眠术和治疗催眠术,且这两种催眠术曾在学术界引起过不少分歧和争议。
舞台催眠术主要目的是表演,对被催眠者在催眠状态下发出各种指令,而催眠师的指令也会暂时成为被催眠者潜意识的一部分,从而表现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和行为。这对催眠师的技巧要求相当高,要在现场快速筛选出催眠易感人群,常使用瞬间催眠方法达到目的。
以治疗为目的的催眠术则不同,它通过让患者进入催眠状态,通过诱导暗示等手段,发觉或调整患者的潜意识,就像修改已经设定好的程序,达到治疗目的。它追求的效果并不是在催眠状态时的表现,而是结束催眠状态后,在学习工作生活中所得到的积极改善与改变。
这两者在做法上不同,但原理上却是一回事。思维同步与意识混淆、手臂僵直测试、意识退行等各种催眠技术,丁齐今天都用了,但他的目的既不是舞台表演也不是催眠治疗,就是想进入田琦的精神世界。
丁齐通过暗示引导田琦所展现出的,便是田琦在江北杀害张艺泽时的精神状态。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很多山丘就像被切开的半个馒头,朝着水边这一面赤色的石壁耸立,这是境湖市小赤山公园的特色景观。小赤山公园在长江岸边,朝着江岸这一侧,有断续相连的一片片赤色石壁,而石壁后的山丘林木葱郁、鸟语花香,是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上大学时,丁齐曾有好几次和同学一起到小赤山游玩,他第一次与佳佳单独外出约会,就是来到小赤山公园的江滩上野餐,在那里还留下了他人生中的初吻,因此印象十分深刻。但这里并不是小赤山公园,丁齐对小赤山公园很熟悉,这里只是地形地貌类似而已。
看不见长江,只有江岸和赤色的石壁,前方还有一条溪流穿过。溪流很浅、很清澈,深处不过没膝,可以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游鱼。照说风景应该很不错,可这里却令人感觉非常不舒服,仿佛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肃杀气息。就连那赤色的石壁,恍惚间都给人一种是流淌着血迹的感觉。
丁齐并没有看见自己,他是通过田琦的感观在感受着一切。绕过石壁走入丘陵间,周围分布着稀疏的参天古木,高大的树冠张开,深褐色的树身显得有些肃穆阴森。林间的浅草是焦黄色的,蔫蔫的好似没有生气。
这里是田琦的此刻精神世界,有可能是他现实中曾去过的地方。景物能影响心境同时也反应出心境,有可能此地并非是这般气氛,只是在田琦的脑海中被折射出如此场景。
稀疏的参天古木间也分布着一些灌木,丁齐忽然看见了一树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仿佛是这肃杀天地间的一抹柔和之色,使压抑的心境得以舒缓。丁齐喜欢可田琦未必喜欢,只见田琦走到花树前,伸手一朵朵的将那粉红色的花揉碎,只留下光秃秃的花枝。在丁齐看来,森暗中的柔和亮色又渐渐消失了。
摧残了这一树娇花,丁齐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像某种小动物在叫,更像婴儿在呀呀学语。寻声望去,就见一株大树后的草地上冒出来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只有一尺多高,腿扎根于地下,却张开两支肉乎乎的手臂在舞动。
这分明是个小人儿,虽看不清面目,却是人形的轮廓。也不知是林间长出的什么东西,但落在田琦的眼睛里,精神世界中就显化出这种样子。
冷不丁有这种东西冒出来,本应该吓人一跳,但丁齐此刻也是在潜意识状态中,并没有什么惊诧的情绪波动,只是本能的感觉这萌萌的小东西很可爱,甚至忍不住想抱到怀里来揉一揉。可田琦却不是这种反应,精神世界中的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周围有黑雾涌动,令人感到烦躁不安甚至是痛苦不堪,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田琦走了过去,冷不丁就抬起脚跺在了那小东西头顶上。小东西扎根于地躲不开,但它的身子肉乎乎的很有弹性,这一脚并没有将之跺断,它发出了惊恐的类似婴儿哭泣的声音。丁齐的反应更烦躁了,一脚接着一脚跺上去……
小东西的根部终于折断了,流出了白色的汁液,田琦又狠跺它的“肚子”部位,将其跺得支离破碎,接着又用脚去踩、去抹。白色的汁液流了一地,渗入草地间、泥土中,直至难以辨认,甚至看不出它曾存在的痕迹。
这残忍的行径令人发指,田琦却觉得舒坦了不少,喘了几口气,周围的黑雾散开了,难闻的气味也消失了。然后他在林间穿行,似在竖着耳朵倾听什么,过了不久又听见了什么动静,快步来到一株大树后,果然又发现了刚才那样的小东西,又是一番残忍的虐杀场景。
这次田琦还拣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棍,狠狠的敲击那已经被踩碎的小东西残骸……
丁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这是极端的攻击与毁灭性人格,他不想再继续被动地等待下去,主动进行了干预,低语道:“你看见那个人了吗,说你是精神病的那位鉴定专家。”
在这种状态下,丁齐的低语,就相当于田琦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他进入了田琦的潜意识,也正在修改潜意识。精神世界又出现了相应的变化,前方的一棵树变成了刘丰的样子。
田琦目露凶光朝着“刘丰”走去,丁齐又低语道:“你要有一把刀,有人会给你一把刀,他来了,看清他的样子。”
田琦伸手一抓,在空气中握住了一把刀,眼角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黑影,这把刀仿佛就是那个黑影递过来的。丁齐却没有看清这个黑影的面目,对方在视线中一闪即逝。田琦上前一刀刺中了刘丰了心脏,抬脚将刘丰戳翻在地,然后跪下身拿刀猛扎,直至血肉模糊。
等田琦站起身后,又用双脚猛踩,在地上涂抹着血肉残渣……当他若无其事的走开后,已经辨认不出原地有刘丰存在的痕迹了。田琦身上全是血迹还沾满了肉沫碎块,但转瞬间又变得干干净净。
难以形容丁齐的感受,潜意识状态下也是有感受的,而且是内心中最真切没有伪饰的感受。他很清醒,心神没有散乱,还是保持了高度的专注状态,经历这个场景则格外难以忍受。
具有这么强烈的攻击性和毁灭性的人格,通常也具有强烈的自我毁灭性倾向,从田琦缺的那颗上门牙就能看出来。丁齐不需要特意去思考这些,也不需要去做复杂的逻辑推导,以他的专业知识自然就清楚。
丁齐低语道:“这个世界让人痛苦,只有你才是清醒的,他们都该死。”
田琦嗯了一声,丁齐继续低语道:“没必要和这个世界在一起,离开它,你只需要你自己,便彻底解脱了、彻底自由了……”
说话间前方出现了一个水潭,水色深碧不见底,丁齐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诱惑:“走进去,从那里就能走出这个世界,你就不用再痛苦,不必再痛恨自己……”
感觉有点恍惚的小程警官突然“醒”了,他并没有睡着,一直看着诊室中发生的事情呢,只是停留在有点回不过神的状态中,此刻是被丁医生一巴掌拍醒的。只听丁齐叫道:“你看着他,我去叫急救。”
只见坐在椅子上的田琦似是癫痫发作,身体抽畜着口吐白沫,双臂还保持着前举的姿势。假如他此刻还能站起来蹦两下,那活脱脱就是港片中的僵尸了。监控室中的辛主任也抓起了电话,立刻通知急救人员。丁齐刚打开门,外面就有人冲进来了。
当医护人员将田琦从椅子上解下来,七手八脚地抬上滑轮床、套上呼吸面罩推向急救室的时候,丁齐最后看了他一眼,而田琦的瞳孔已经完全扩散开了。
丁齐突然觉得身子发软,伸手扶住了墙壁。他虽没有出一滴汗,但感觉几乎筋疲力尽,刚才的场面看似平静,其实比下了一盘职业围棋、同时又踢满了全场的足球赛还要累。
小程警官也来到了走廊上,他还在发懵中,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此刻也没人顾得上招呼他。他冷不丁看见了丁齐以手扶墙的背影,竟莫名打了个寒战,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再也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仿佛丁齐比变态的精神病还要可怕。
丁齐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站直身体收回了手臂,又觉得膀胱好涨,去上了个洗手间,这才感觉好放松,甚至一阵阵发空。他就这么直接走出了安康医院,没有和谁再打招呼,也没有再问田琦的情况。
他回到了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见到了导师刘丰。刘丰吃了一惊,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惨白,状态怎么这么差?我感觉你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丁齐:“我就是来和导师请假的,最近好累,我想休息几天。”
刘丰:“我准假了,你赶紧回去休息,有什么事要马上告诉我,哪里不舒服就立刻去医院检查!……今天是周三,你下周一再上班吧。”
趁着大家都在忙乱中,丁齐就这么从安康医院离开了,却留下了一场悍然大波。在诊室中接受诊断谈话的田琦,却突发疑似癫痫性症状,人送到急救室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救了。初步判断死亡原因,要么是癫痫发作,要么是神经麻痹引起的呼吸衰竭,准确结果还要看尸检。
丁齐刚刚离开刘丰的办公室没多久,安康医院那边的电话就打来了,何院长告诉刘丰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安康医院已经通知了病人家属,家属已经赶到,情绪十分激动。尤其是田琦的母亲,指责院方把他儿子给弄死了,好端端的人送进来,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她一定要追究到底,要让杀人的庸医偿命,甚至还扬言要叫人来砸了医院!
刘丰愣了好几秒钟,随即在电话里吼道:“他儿子是好端端送进来的吗?没病怎么会当街杀人,没病怎么会送进安康医院!你们告诉她,要是真想追究,唯一的选择就是走司法途径,我们奉陪到底。
除了走司法途径,没有任何商量,想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想弄死她的人也有不少!一个泼妇而已,还真以为自己能翻天了?想跟跟医学界、司法界、教育界甚至真个社会叫板,就凭她老公是个地产老板?”
何院长很少见到刘丰情绪如此失控、竟发了这么大火,也在电话那头赶紧道:“只是病人家属情绪有点失控,我们会协商解决方案的,一定要合理合法。今天卢澈处长那边也派人来了,还在现场监督呢,我们有详细的录音录像资料,依法调查就是。”
刘丰随后又立刻给卢澈打了个电话,卢澈已经听到了小程警官的汇报,倒不用再费唇舌解释一番发生了什么事。卢澈主动对刘丰道:“我已经知道安康医院那边的事情了,有人扬言要砸医院,我利用了职权,通知别的部门派防暴警察过去了。”
刘丰强调道:“一定要依法调查、依法追责,如果患者家属要追究,那就走司法途径,谁有责任就是有责任,没责任就是没责任!那个泼妇如果发疯想煽动治安事件,你们也不要犹豫,先给她控制起来。我还告诉何院长了,如果发现她情绪失控、精神异常,那就像对待精神病那样果断采取强制措施。”
挂断电话后,刘丰想给丁齐打个电话问情况,想了想又没打,而是叫了一帮人,乘坐心理健康中心的面包车赶往了安康医院。他叫的这帮人并不是业务能力最强的,而都是体格最棒的。等刘丰赶到安康医院时,冲突性事态已经平息了,洪桂荣并没有真的叫人砸了医院。
洪桂荣一度哭闹不休、状若疯癫,但最终还是被田相龙给拉住了,并命人强行把她塞回了车里。洪桂荣表示一定要追究到底,田相龙本人也是这个态度。更要命的是,等洪桂荣回去之后,又让田相龙找来了各大新闻媒体,来了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
儿子死得太突然、太离奇,田相龙当然也怀疑田琦是在医院里被人故意弄死的,因为田琦曾向刘教授行凶,就等于得罪了精神医疗系统的很多人。丧子之痛加上媳妇的歇斯底里,田相龙也不可能保持冷静,他动用各种资源,迅速找来了各大新闻媒体。
不论花多少钱,也要将这件事闹大,田相龙此时并不能完全保持理智,也没想清楚真正闹大后的所有结果。田相龙就是下意识地根据经验,从社会舆论着手,给安康医院以及政府各有关部门施加压力,企图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至少是查清真相、惩处相关责任人。
就算正规的官方媒体不报道,或者不按他和洪桂荣的意思报道,在如今资讯传播如此发达的年代,还有大量的网络媒体和自媒体,有种种病毒式的营销推送手段,能在短时间内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关注、发酵成热点事件。
网上的消息当天晚上就出来了,随即有很多知名自媒体跟进,很快传得铺天盖地,转发与点评者大多表现得义愤填膺,甚至上升到体制反思等各种高度。
消息的主要内容大致是这样的:身体健康、年仅二十岁的青年田琦,因为精神异常被送往安康医院接受强制治疗,短短几天时间,就被折磨致死。他临死前遍体鳞伤、遭受了非人地折磨与虐待,去世后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而且双手朝天举着放不下来……
在最关键问题上,田相龙夫妇显然是凭空捏造,田琦的死因和导致其死因的责任尚未确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完成正常调查程序都不可能。但他们已经宣布了结论,田琦是死于医护人员的折磨与虐待,还编造出种种“事实”。
洪桂荣一口咬定事实就是这样,而田相龙也是故意如此,事件在传播过程中又经过了各种夸张的想象与加工。在真相未知之前,这就是谣言。但在田相龙看来,他想查出真相,假如田琦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揪出这个人给儿子报仇,谣言可以倒逼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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