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夫,你不知道自打你十六岁及冠,一举成名后,上皇和朕这里收到多少王公大臣们的求喜笺。还有其他贵族小姐,表姐表妹们的打望,都让朕头疼不矣。上皇以前可以不在朝野,不问臣属私事为由推掉。现在我这个做皇帝的用这借口已是不能,只有用小妹这个“第一美人”做挡将牌,最是妥当。举凡我东晁帝国,也只有第一美人能配得上你这个第一美男子了。
——出云现在成年了,多少只眼睛盯着她,你知道么?你在皇宫外设了办公地,这两年不受召,就绝不踏进皇宫半步的心情,朕很理解。这大军刚出征,皇叔的大公子,右大将军的二公子,还有在朝三代的大学士之子,都纷纷前来问询。若你这边的婚事告吹,他们可上赶着先行“宿宫吉日”,沾沾皇家气派了。
——当然,这些你都不用担心,为兄可以对不起小妹,也绝对不会辜负紫樱姑姑在世时的嘱托。为兄早前也答应了你,只要出征大军一离开,就帮你张罗这出亲事。钦天司早就算好了吉日,七夕乞巧节,正是宣布订婚的好日子。
七夕女儿节。
距离不过半个来月。
还剩下,仅仅十五天了么?
——为兄以为,出云那丫头是不是最近听说了什么,今天一大早就哭哭啼啼跑来找我。我哄了半天,把七夕这事定下,她才回殿去。
明仁帝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雪亮逼人,口气已经渐渐趋向于不容置喙的境地,他怎会不懂。
可就前夜,他才对自己说过“偏要疯这一次”,怎能甘心这么快就放弃?!
——亚夫,你很聪明,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亚夫,我曾偷听到赐封前晚,上皇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织田亚夫霍然抬头,深敛的眸底透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
仁景太上皇,正是明仁帝的亲爷爷,织田亚夫的亲外公。
那晚,那个老头子问,从俄国人手上拿回了东晁帝国丢失了近百年的主权而重伤未愈的他,要什么奖励?
他当时并不相信这个从自己出生起,从未正眼瞧过自己一眼,把自己和母亲视为皇族最大耻辱的老头子,会真心要赏赐自己。
但他现在手上有了“为国争光”这么大个砝码,便要搏上一搏。
他开口要了最不可能得到的亲王爵位,并一口气列举了诸多互利互惠的可能性,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那借口完美得无懈可击。
没料到那老头儿竟然笑问,“亚夫,选择做东晁亲王殿下,便失去平民们拥有的许多自由,就如同你的母亲,她永远也无法去亚国寻找她那负心的爱人。你必须背负我帝国昌隆强盛的重责大任,绝不可像你母亲一般任性妄为,以一己之私置家族、国体荣辱兴衰于度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东晁最光耀如日的亲王殿下,必须将帝国的发展壮大放在第一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你愿意吗?”
这是选择,更是放弃。
他毫不犹豫地叩首谢恩,从未有一刻像那时般觉得外公说的所有话,正是他追求一生的神圣使命。
“好,朕御封你为光德亲王,希望你能光耀我东晁帝国,千秋万世。”
那一晚,他第一次心悦臣服地叩倒在外公脚下。
也就从那一晚开始,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明仁帝提起此事无非是在提醒他,他其实别无选择。
“一切听凭皇兄安排。”
最终,他竟然狠狠赏了自己一巴掌。
从旭日殿出来,出云唤住他。
那从青竹彩绘的垂帘后移出身影,和幼时一般怯怯,却又更添少女的成熟妩媚风情,一身织金编银的华丽衣衫,在新出的日色下,艳丽出尘,美得令人窒息。
曾经他总是能在这一刻相会里,寻到些许如母亲般的温暖缅怀,也总以为这一生已经注定和出云牵手,没有任何杂念。
王子与公主的结合,身份与地位的匹配,青梅配竹马,简直完美得不可思议。
可是,他的手抚上那一头熟悉又陌生的青丝时,闭上眼,脑海里出现的却完全是另一个女人巧笑倩兮、依依不舍的模样。
——你,会去很久么?
他刚刚才汲取到的一丁点儿依赖,就要彻底消失了么?
他的手僵硬得动弹不了。
他想告诉她,他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却明明白白又是个大谎言。
哈,她骂他是“骗子”,真是一针见血,丝毫不差。
啪——
“亚夫君,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打自己?”
他想,要是这被那小没良心的白眼狼看到,一定会说,会说,说……
说什么?
该死,为什么他突然想不起来!
“亚夫君,你怎么了,你住手,不要,不要再打了!啊——”
他对不起外公的嘱托,对不起母亲的期望,对不起皇兄的信任,也对不起出云的情意,更对不起……
……
“殿下,您没事儿吧?你怎么那么傻,亲王的力气那么大,你怎么阻止得了啊?”
出云听不到亲信大宫女芳子的疼惜,怔怔地看着仿佛逃也似地离开的那道高大背景,纤细地手指紧紧抠住木栏,精心修剪的漂亮指甲都摁断也不在意,她的心一点点地直往下沉,眼底的仓惶失措渐渐化为一层坚冰,将最后的温柔乞望都割断。
声音冰冷而裹着沉刻的怨恨,吐出,“芳子,就照你说的做吧!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点,也不能。”
“是。”
芳子心疼地看着主子染血的纤纤玉指,心下狠狠立了誓,该死的亚国人竟然让她尊敬的小主子受这么大的折磨,她一定要那亚国小贱人不得好死!
……
一路奔出皇宫的男人,面色冰冷,眉峰压抑,行走间袖挽疾风,使得四下迎合的官员都为那一身冷锐气势走避。
“殿下,您的脸……”
砰地一声,侍卫长的问候被汽车关门声截断。
周人立即绷紧了神,知道主子心情不悦,全默默行事,不敢嘈言。
车刚起步,一道命令蹦出:
“不回宫。”
司机心惊胆颤地向侍卫长求助,这不回宫还能去哪儿啊,要是搞错了地方只有回家吃自个儿,他家老婆孩子老妈子五六口人都等着他一人的薪奉啊!
“先去梧桐大道,再……顺着平安街绕一圈儿……”
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梧桐大道是主子亲自下令建造的京都形象街,那里的商贸办政厅和所有商铺交易行等等,都凝聚着主子的心血和男人的成就感,瞧了心情应该会好些。
平安街是京都历史悠久的繁华商业区,由于是从平安时代就落成且经百年风霜依然屹立而得名。刚巧,十一郎带着娇小姐要去的电报局就在那里。
正值午时,街面上店铺林立,人群熙嚷,处处一派生机景象。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挂上了国旗和军旗,浓重的军国主义气氛洋溢在每一个角落,送货到手的小伙计朝店长行了个标准军礼,惹得客人们哈哈大笑,追打叫闹的孩童舞着军旗叫着“皇帝万岁,东晁必胜”的军队口号。偶时有身着同军装一般的联防队员从街面走过,都会招来年轻女孩们欣慕的眼光。
这一幕幕景象与往日没有多少不同,只是映在那双森黑的眼底,毫无颜色,虚若无物。
车里的男人右手支肘,撑在车窗壁边,微俯着头,长指摁压着额心,呼吸沉重而缓慢。
前排的侍卫长从观后镜里看到这情形,心头惴惴不安,虽然他服侍亲王的时间也不短,可像这样替代十一郎做帖身随扈的经验却是极少,很担心自己一个细节没做好,惹亲王不快。
寻常时间,亲王其实都不难伺候。偏偏教自己碰上这非常时期,貌似从宫里出来心情就极糟糕。眼见这梧桐大道快转完了,亲王也没抬头瞅一眼,解解忧,接下来的平安大道,要是瞧不见十一郎那两人,他也不敢直接叫停车。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臣子难为啊!
……
这个时候,繁忙的电报电话局里,人头攒动,喧哗不断。
而在局长大人特辟的贵宾接待室里,不仅很安静,还有茶水点心伺候,最新式的西洋风扇发出呜呜呜的嗡鸣声,为房间里的娇客提供着最殷情周到的服务。
“就派给我小叔,小叔的电服没有人敢怠慢。要是不小心被小弟看到,他也不敢因为是我派的电报就扔掉……”
轻悠一边嘀咕着想电报内容,一边猛喝茶水,对着电风扇就不想离开了。
平日待在树木茂盛、宽广人稀的荻宫主屋里,并不觉得东晁盛夏有多热,未想出来上街后,在小小的电报局里只待了一小会儿,暑气加人气一蒸腾,真有些受不了。
她这厢在那里嘀嘀咕咕,完全没注意同时三个男人的眼珠子都随着她转来转去。
十一郎也不想看着这丫头,可有命在身,他自我安慰这是为主子效忠。
“先报个平安吧,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穿得好,叫他们不要担心……”
电报局局长大人第一次在清晨,接到顶顶顶顶顶头上司的命令,要为一位重要的客人派电报。(电报局隶属于织田亚夫的商贸厅)可把他激动坏了,他直觉晋升的机会已经送到家门口。却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会儿见小姑娘傻头傻脑地嘀咕了一串要报的事儿,早就超过了寻常电报字数,这是又纳闷又好奇。
“一切安好,勿念!”
最后一位男士是局里资格最老的电报发送员,中年大叔,将轻悠啰嗦的一堆事儿言简意赅地浓缩了一遍,就要发送出去。
“哎,等等,还有还有。若爹爹现在福建或上海等处办事,让他速速回家,为了安全。还有还有,告诉我娘,我每天都有吃三碗饭,没有给林家添麻烦。再有再有……”
局长大人忍不住抹了把汗,笑道,“小姐勿急,咱们先把内容想好了,一次派过去就好。您慢慢来!”
“不行啦!这已经快三个多月没给家里通过信儿了,我真担心娘会急出病来。我离家前,她朔冬里的咳嗽还没好全呢!快派快派……”
中年大叔很愁苦,征询似地看向局长,局长一脸热汗对着轻悠傻笑说“好好”,却给了他一个锐利的眼神,接着又向十一郎眼神求助。十一郎很想翻白眼,直觉这个蠢女人做事会把一群人都弄昏头,带傻了。
“要特别打上很急很急特别急,叫他们千万立即马上把爹爹小叔还有大家都叫回家,千万不要往靠近海的地方跑,不然,一定会,会死掉!”
局长立即点头,应声虫似地,“对对,很急很急,会死掉。”
中年大叔神情认真地打着发报扭,事实上无线电发报机的开关灯都没亮。
十一郎受不了地将脸别到了窗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吐四个字:一群蠢祸。
突然,轻悠爬上前叫,“局长先生,这封电报真的真的很急很重要,能发到我家人手上去的,对不对?”
“对对对,小姐您放心,只要上海那边一收到,最迟一天就能转派到你家乡,最晚三天就能到达你的小叔和令堂大人手上。”
这当然是局长大人安慰娇客的官方词令了。
必须是很有见识的人才会知道,在当下这个时代的无线电电报水平,虽然早已先进到可以绕地球一圈儿也只用十二分钟。事实上,最先进的技术仍然掌握在少数欧美列强手上,东方的发展很难跟上世界脚步。
目前在东晁,只有第一通商口岸长崎有越洋的无线电电报机,可以直通亚国大陆,且亚国大陆只有上海市有接收来自东晁的电报站。就算小姑娘的家乡也有无线电收报站了,也没有设接收波段,他们想立即打过去也不可能。
所以,现在这份电报,首先是打到长崎,再由长崎发到上海,最后由上海发到芙蓉城,可谓几经周折啊!
“还要三天啊!”
轻悠一听,却只想到三天之内那军队怕已经登陆作战,开始杀人了。这越想越急越不安,她一拍桌子叫起来,“局长先生,能不能加上鸡毛什么表示一下该件特别急呢?让亚国那边的人能尽快送到我家里去?”
十一郎立即捂上了脸。
局长大人谄眉的表情徒然一僵。
正在猛点发报钮的中年大叔也惊得抬头瞪过来。
男人们的脑子里同时闪出一句话:这丫头脑子里是不是塞了一地鸡毛呢!
“不行吗?唉,那就算了吧!”
轻悠沮丧地缩回了风扇的范围,托着下巴翻看《电报新编》,那是东晁专用于拍电报而编撰的常用文字的电码本。像这样的字典,轻悠在家乡的电报局里也看到过。
见小姑娘终于没有奇怪要求了,局长和中年大叔同时抹了把汗,将适才的内容进行精简整合后,以罕见的超长字数发了出去。
稍后,局长拿着专用的发报回执单,上面填写了发报内容、字数、送报地点、送报人等信息,让轻悠查看签字。
当然,送报地点是拟造的,这也是在十一郎的授意之下。
“嗯,很好,我要的意思都有啦!谢谢您,局长先生,发报员叔叔,你们真了不起。要是这份电报能及时传回家,你们就是我家的救命大恩人。轻悠感激不尽!”
为此,傻傻的娇小姐向两位大叔行了一个东晁式的九十度大礼,让两人颇为受宠若惊。
局长想:升职有望啦!
中年大叔想:三十一个字耶,多大的一笔巨款啊,亲王殿下垫付哟!要是局长升了职,这月底发薪资,自己也会有些奖励吧。
轻悠不知道,她派的这份电报,可算是少有的超长电报。且以时下的价格来算,十个大洋,顶上一张从长崎到上海的上等舱船票,相当于寻常工人一个月的薪资,且能养活一家四口人。同时,这笔数目也是她自己和母亲一个月的月银钱数。
要是真知道了这个价,估计她会立即想将字数精减到一半。不过想到付钱的是某个倒霉的怨大头,那肯定又另当别论了。
……
“小姐您放心,我们以东晁帝国的大使馆名义派这份电报,相信对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内容传出去。”
局长和中年大叔点头哈腰,送轻悠和十一郎离开。
转出局长配有风扇的宽敞办公室,离开电报局,还必需经过服务大厅,那里依然人声鼎沸,事务繁忙,确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轻悠只知道拍电报很花钱,家乡的电报局平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便有些好奇,探问了几句。
局长立即殷情相告,“当然,这电报的价值的确不便宜。十字以下都要三个银元,寻常只有像您这样的留学生,家中殷实者才会来派个小电报报平安。”
轻悠听到那价格立即叫起来,“什么,十个字就要三大洋。那我刚才发了三十多个字,那不是要十个大洋了!天哪,怎么那么贵啊!”
局长连忙安抚,咳着声道,“事实上,多数来派电报都是生意人。他们平常一日进帐或许都不止五个大洋。正所谓,有投资才有收益嘛!如此算下来,其实也不贵。要知道,如果能从长崎那里第一时间得到亚国丝绸布匹的最新产额和款式消息,咱们这里的商人可会大大捞上一笔哟!”
轻悠还有些小纠结,想着自己刚才竟然一下就败掉了和母亲一个月的月银,心里价值观一时难于适应这种落差,消化不良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扬声唤她,她朝声源处一看,便是一愣。
林雪忆兴奋地朝她挥着手,仿佛许久未见好友似的欢欣不矣,急匆匆地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话,就拨开人群朝她走了过来。
轻悠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看在十一郎眼里,他立即朝左右侍卫打了眼色,林雪忆便在五步远的距离被侍卫们挡住了。
轻悠却在这时看清了刚刚同林雪忆一起的人,竟是已经能下床走动的向兰溪。
两人目光在人群中交汇,均是悲喜莫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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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知识:物价参考真实民国物价水准,从1910年至1930年。
普通工人(纺织、铁路、媒矿等):月薪12-15元
文职人员(老师、秘书、医生等):月薪20-40元
高级职称(校长、工程师、警长等):月50-100
警员一般只有10元,奇特,那时公务员工资还比不上纺织厂工人!上海三大纺织厂工人收入能达到20。
美国的环球无线电报在1903年太平洋海底电缆埋好时,美国独立日7。4日,由罗斯福总统下令,绕地球一圈,用12分钟。当时价格也不便宜1。5美元1字。现在来算,一字6元,30字就要180RMB。
我家女儿真有败家的天份啊!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让亚夫努力赚钱打拼滴原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