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顾小竹’走出羲和殿的一刹那,段殷殷也是心底一松,可她还是有些不解,也有些庆幸。
她今夜太累了,确定顾小竹走后,她已是浑身脱力,瘫坐在青石板上,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还未回过神来,双目失神的看向空荡荡的大殿门口。
几缕明黄灯火照映在冷冰冰的石阶上,暖不了人心,殿外月色更添几分清寒。
段殷殷在羲和殿里待了一阵子也出来了,她的脚步有些匆忙,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一个可以救叶霄的法子,她要去找叶霁,这个自称是叶霄哥哥的人。
空无一人的庄严大殿依旧冷清,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贺兰溪回去时萧荼正坐在台阶前喝酒,脚边是两个滚圆的小酒坛。
那只白日里聒噪不已的八哥此时却也安静的待在他肩头站着,像是明白了主人的心情不好。
院前西府海棠依旧傲然盛放,阵阵花香迎人。
萧荼朝刚走到院前的贺兰溪招了招手,娃娃脸上带着两抹红晕,笑道:“一起喝一杯?”
贺兰溪摇头,“修身养性,不沾酒色。
”
萧荼闻言噗嗤一笑,垂头扶额。
“我大师兄也这么说过。
”
贺兰溪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他生来叛逆,明知无上宗最高的道法便是陆显与段雍所修炼的无上道,当年段雍见他天赋异禀,也曾想叫他修炼无上道,但贺兰溪拒绝了,他选了符道,最不善于战斗的道法之一。
修炼符道的入门首先便是修身养性,心诚画出来的符箓成品才会更精,因此没少在萧荼怂恿他下山去玩时说过这话。
萧荼也不在意贺兰溪会不会回答,他捧着酒坛,笑得有些惨淡。
“我今日可是干了一件大事呢,我亲自告发了叶霄,让小师妹自己去认罪了,就算小师妹最后没事,不过我不后悔,就算师父不高兴……那又如何?”
“我萧荼问心无愧。
”
贺兰溪眸色一黯,问心无愧吗?
萧荼笑了笑,情绪又很快低落下去,不难看出来他是醉了。
“我们和小师妹这么多年的感情,小师妹说变就变,就为了叶霄那个臭小子?这情之一字,可真是……情真的能让人奋不顾身,不惜一切代价吗?”
贺兰溪挑眉问:“你失恋了?”
萧荼摇头,反应快得有些异常。
“当然没有了!”
贺兰溪笑了一声,“那你举的例子错了,段殷殷她是错了,错在慷他人之慨,错在她杀了贺兰溪,若真有心救叶霄,何不自己亲自拿命来换?”
何苦一定要拿他的命来换?
萧荼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道:“她是怕了吧?若她为叶霄死了,师父肯定不会放过叶霄,她死了就没人帮叶霄了,她不敢死。
”
此时萧荼说话声线还很清晰,贺兰溪却心底一震,他怀疑萧荼并没有醉。
但是萧荼说的有道理,他之前从未设想过有这个可能,他用了大部分的时间来恨段殷殷,可又一细想,段殷殷是怎么想的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段殷殷亲自跟他约定好的,叶霄走后她会偿命,贺兰溪会遵守约定,但若是段殷殷敢毁约,他也会生气的。
不过萧荼似乎又是真醉了,他的情绪变化太快了,比女人还要善变,很快又从苦大仇深变成了像白痴一样的吃吃傻笑。
萧荼抱着酒坛,忽然在台阶前倒了一地的酒水。
酒香刹那四溢,贺兰溪听到他说:“罢了,今日我大师兄的死必定会有人负责,叶霄和小师妹都不会好过,我知道大师兄一定是高兴的,你不喝就算了,我敬大师兄!”
真是甜的可爱。
贺兰溪失笑,心里的沉重也悄然散去,还是有人在乎他的,他心下一暖,也坐在台阶前看着萧荼。
等他喝醉了,耍完酒疯了再送他回房去,免得瘫在外头难看。
月上中天,萧荼醉醺醺的睡过去了。
他果真是瘫在屋前的木台阶上,几个小酒坛胡乱滚在泥地上,还有不少酒液潺潺流出,洇湿大片土壤。
贺兰溪还没将他带回屋里去,因为院里来了一个人。
白落一来,撑着下巴看萧荼醉态的贺兰溪便笑眯眯的抬起头来。
“你终于来了。
”
白落怔愣一瞬,“你知道我会来?”
清晨的钟声敲响,在山间回荡。
不过多久,叶霄被解开四肢上的锁链,由刑堂弟子带到羲和殿去审问。
庄严的羲和殿前是数百层高高的石阶,叶霄踏上石阶时边上绿草上还挂着晶莹露珠,空气中传来草木芳香,第一缕阳光恰好落到羲和殿前。
叶霄倒是一身轻松,不像是被押去送审的,竟与往常无异。
李匀走在他身边,素来淡漠的他没由来的突然开了口,“我向来觉得叶师弟不是会滥杀无辜之人。
”
叶霄回以温和一笑,“或许三师兄还不曾真正认识我。
”
李匀侧首看他一眼,眸中有些复杂略过。
在门中还是有少部分人不相信叶霄是杀害贺兰溪的凶手,一来他没有这个能力,二来他没有这个动机,可他脱不开干系。
宗门大难在前,前有贺家,后有神行门,无论如何他们也得罪不起贺家,就算叶霄是替死的,也要给贺家送上,逼不得已,也无可奈何。
贺重八与贺九林早已在羲和殿里等候了,诸位长老与掌门自然也在,而这等门中大事,陆显也不请自来了。
不过有他在也好,至少贺重八二人不会敢自恃贺家身份对他们施压。
段雍让人将叶霄叫进来时,段殷殷也在,不过段殷殷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再像昨天那样主动跑出来认罪,段雍以为她是听了自己的话。
叶霄进来后也礼貌的向众人行礼。
端看他如此大方的姿态,加上往日在宗门里的形象并不差,许多人都还不相信他是杀害大师兄的凶手。
贺重八二人也一如既往没有表态,殿中的刑堂长老便开始询问叶霄。
“叶霄,此前有弟子告发你乃杀害贺兰溪的凶手,你有何话要说?”
叶霄淡淡一笑,与有些心不在焉的段殷殷有过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流,此外再无其他。
众人料想他定是要先狡辩一番的,段雍也早有打算,不过没想到叶霄的回答却是让殿中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
“是,贺师兄是我所杀,弟子无话可说。
”
他说话时分明是光明磊落的模样,可却一口认下这罪名,李匀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昨日他去搜罪证的时候叶霄分明还辩解过。
“叶哥哥……”
段殷殷睁大一双有些泛红的眸子,也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叶霄。
叶霄还笑得坦荡,面对着陆显和贺家人的目光,他神色自若道:“人是我杀的,我当时被人陷害,无奈之下只好求贺师兄救命,之后为了自救,我将贺师兄推到杀阵中,导致贺师兄身死道消,我也很惭愧。
”
他这一番说辞仿佛还真这么一回事,若是此时贺兰溪在场,也忍不住为他鼓掌喝彩,不过这个时候贺兰溪并不在,他在无上宗山门前站了许久,看着日头初升,缓缓向西。
贺兰溪大概算到了结局,觉得这出戏并不重要。
叶霄的大方坦白让羲和殿中的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其实也正中段雍下怀,只要不会牵扯到段殷殷就足够了,陆显也并不言语,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
那位刑堂的长老愣了下,他还没问,叶霄就把什么都主动招了,这让他下面省去了很多流程,他还想再细细盘问一番时,座上的贺九林突然又开了口。
两日相处下来,诸位长老也算是对这贺家兄弟有了几分了解,大的负责施压,小的专门挑事。
“果真是你吗?你倒是痛快,不过我昨日听到段小姐也是这般主动承认罪名。
”
贺九林看了看叶霄,又看了看攥着紫纱裙摆满目慌张的段殷殷,笑问:“叶霄,到底你和段小姐,谁才是真正杀害我家少主的凶手?”
段殷殷直直望着叶霄,紧抿唇瓣一言不发。
叶霄唇边笑容依旧,坦然道:“实不相瞒,我对小师姐早已倾心,此前也有多次相救,小师姐只是为了报恩,为了救我才主动顶罪,但是小师姐,我不需要你为我顶罪。
”
他不但给段殷殷洗清罪名,还给她维护了名声,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名声。
段殷殷指尖握得更紧,指节用力到泛白,双眸中缓缓溢出一层朦胧水雾,还是没有说话。
叶霄笑着对上她的目光,轻声开口,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小师姐,段殷殷,谢谢你,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有你陪我走这一遭,我叶霄不枉此生了。
”
段殷殷眉头紧蹙,沉默间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贺九林闻言只是一笑,又问:“是吗,那叶霄你可知道,杀害我家少主的后果是有多严重,我与兄长二人尚且没有资格对你做出处罚,若当真是你,我二人会将你带回贺家,由家主亲自对你进行审判,甚至是搜魂。
”
对活人搜魂,众所周知,这宛如酷刑,生不如死。
“我杀了人,务必会背负起责任来,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
叶霄却极为爽快的点头,双眸认真的对上段殷殷,笑意温和。
“我愿。
”
山门前。
和煦温暖的日光照在贺兰溪身上,很是暖人,他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山间空气果真是极为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白落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边,还记着昨夜叶霄同她道歉,他选择留下来替段殷殷顶罪,但无上宗和贺家兄弟都没有资格处决他,他知道后果会是要去贺家走一遭,不过若是万一在羲和殿里出了什么事,他只能对不起白落多年相护了。
叶霄说段殷殷为他做了太多了,他不能让段殷殷失去更多。
好一个情深义重……
白落有些咬牙切齿的看着身侧的人,“你叫我来这里看日出,这就能救叶霄了?”
贺兰溪回以淡淡一笑,“你着什么急,我可没说要救叶霄,况且他的事情与我无关,别指望我会救他,我没对他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贺兰溪说着突然停顿了下,因为白落半眯起双眼看着他,冷厉的目光仿佛气得要杀人了,但他不想帮就是不想帮。
“我是不会帮他的,白落,你别妄想了。
”
“贺兰溪,算我求你……”
“求我的话就不必说了,”贺兰溪嗤笑道:“我因叶霄和段殷殷而死,你觉得我可能会去帮他吗?”
白落沉默了。
山下倏然惊起一行飞鸟,是有人上山来了,而且人还不少,贺兰溪定睛看去,顿时皱起眉头,眼里甚是惊讶。
“他们怎么来了?”
白落闻言一愣,顺着贺兰溪的目光看向山脚下的方向。
羲和殿内正是一片安静。
叶霄的痛快实在叫人难以琢磨,贺九林笑着抚掌说了几声好,与贺重八对视一眼后,没再说话,态度有些奇怪。
刑堂长老擦了把汗,复又开始重新盘问叶霄详细。
叶霄一一回答,无不是对自己不利,而对段殷殷无害的话。
然而就在段雍即将彻底放心的时候,殿外冲进来一个弟子,审问暂时停下。
那弟子向座上诸位长老行礼过后,急匆匆的说道:“掌门,神行门少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