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珠所见并非幻觉,那追来之人确是齐临。只是此山并非那万丈深渊,从上至下也不过数十丈,又因他们本是在半山崖坠下,更是去势减半,加之崖底是一个深潭,跌入其中倒不至于会让人立时殒命。只是兰珠素来不谙水性,又是初夏时节,冷不防的竟也被灌了好几口水,一时慌乱着更是失了章法,手脚一顿乱舞乱抓。等到齐临赶到的时候,人已失了大半意识,再醒来时已是在贺家的闺房里。
外间纤云正和大夫小声说着什么,院外蛩语偶现,与窗外的鸟雀声此起彼伏,彼有意趣,却也可见夏日的脚步越发的近了。兰珠尝试着坐起身,才发觉浑身无力,太阳穴那里更是一阵阵脉冲着难受。“姑娘醒了。”纤云进来的时候见兰珠醒来,紧走几步就来到了床边,将兰珠扶起后又拿了两个大靠枕垫在她身后,因说:“姑娘感觉怎样了。”说着就拿手往兰珠额头摸了摸,“好了好了,总算是退烧了。”
兰珠见纤云神色无异,还道:“我是怎么回来的。”纤云纳罕道:“昨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姑娘都不记得了?梅园走火,姑娘一个人过去的时候不甚跌进了廓下的渠里,好在老爷那时正好经过,这才把姑娘给救了。姑娘回来后就开始发热,这一晚上又是冷汗热汗交替着出,更是满口说了好一回胡话,五更的时候才略有好转。”说到这里,还高兴道:“老爷一直在这里守着姑娘到五更天的才回去。”兰珠听了蓦然失神,倘或说齐临不想让贺家人知道他的存在,把她交给贺渊是最稳妥不过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贺渊会守她到五更?再看纤云,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只是这会子心里反而惦记起了齐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因问:“梅园怎么样了,可有人受伤。”纤云把一碗二和药奉上,还道:“不太清楚,听大娘说没什么大的人事损失,就烧了一间柴房,只是外头看着火势凶猛而已,其实就是烟略大些,加之发现的及时,没多久火就被扑灭了。”说毕,见兰珠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将药碗接了回来,又敦促道:“姑娘就别去|操|那个心了,养好身子要紧。大夫说这个药里面加了一味安|神的,姑娘还是卧着吧。”于是还服侍兰珠躺下。
纤云要出去的时候,兰珠忽然叫住她,道:“安陆元可曾过来?”说起安陆元,纤云竟笑了,“也不知是他倒霉还是怎的,昨儿跑到外头去吃了一回酒,大概是喝高了,回来的时候正好又碰上梅园走水,也没人注意到他,竟也自己一个人跑到西廓外的院子里去卧了一宿,早晨天亮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又是宿醉又着了露气,这会子也烧着呢,还上吐下泻,四肢无力。方才我去觑了一眼,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萎靡,脸都绿了。”听说如此,兰珠也不再去追究其他,还由着纤云把门关上,自己则闭上眼,又迷迷糊糊睡了一回。胡乱的梦了很多事,待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刻,许是那药见效了,身上反复滚了几层汗,这会子醒来人也清明了,脑袋也不沉了。
纤云一直就守在屋外,听到兰珠唤了一声便就进门了,倒也不急着服侍兰珠更衣,进门答应了一声又往廓外去与两个应事的婆子交代了什么,再进门的时候才再给兰珠斟了杯温热的茶水奉上,因说:“姑娘现在大好了,还需好生泡个浴,把身上的汗渍洗洗,人就清爽了。”兰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是以还往盥洗室去。
至到晚饭毕了,贺渊却意外地让人把兰珠叫到了他的书房去。兰珠心想贺渊至多也是严令自己不许把有关齐临一事与外人道,不想他却另有话说。
贺渊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齐临了身份。”说着,罢下手中文书,看向兰珠道:“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兰珠重重一愣,这是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在她的记忆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贺渊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父亲,他们甚至没怎么心平气和地单独说过话,如今却要和她说一个外人。
诚如兰珠前时所知悉的那些,贺渊对齐临的评价或可用莫逆之交来形容尤不为过,除了欣赏齐临的才情,贺渊更看重他的身份。即使齐临只是郡王府的庶孙,贺渊也没看轻他,他一直认为齐临不是泛泛之辈,哪怕他现在不得志,将来也未必就不能功成名就。而这个想法,在不久之前就得到了印证。
保靖王世子齐端死后,保靖王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太妃在前不久决议要在宗族子弟中挑选一个次庶的过继给王爷,此事也得到了今上的批允。择安平郡王与淮安王两家德才兼备的庶子以继保靖王,其中或曲折顺遂不加赘述,结果却是选了齐临过继。
听完这些后,兰珠大概明白了齐临那日明明说有话要对自己说,后来却又不说了,想来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了。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保靖王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选他。想到这里,兰珠又看向了贺渊,只见他捋须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他的病症或可说无几人知晓也不为过,就连郡王府里亦是。保靖王府亦无须知晓此事,我相信在他继承爵位之前一定会把此症根治。”说罢还望了眼兰珠,兰珠了然,忙道:“女儿不会乱说的。”贺渊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却在看着兰珠的时候又欲言又止,临了只道:“莫要再记挂他了。”兰珠惚恍中明白了贺渊的意思,她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兰珠就在想,倘或说梅园的火不是安陆元放的,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淮安王那边的人干的。为了一个继子的名份,这些世族大家果真是不择手段,竟不惜杀了齐临来获得这个机会。一路混想着,竟也走到了梅园外,只是此番不同往日,院门大敞着,内里却是黑黢黢的,不似往日情状。
兰珠不自觉地踏了进去,只隔一日,内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与齐临的相识虽短暂,兰珠却一直把他视之为知交,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有着惊人相似的经历,更因为……兰珠虽不愿去承认,但好像连贺渊也看出来了,她对齐临近乎产生了一种叫情窦初开的情愫,可惜还未萌芽就夭折了。这种感觉比之当初听到刘夫人与信芳的那番对话还要令人伤情不堪,进而又想或许是自己缘浅,遂才无法拥有常人的感情。这夜,兰珠在梅园里待了时久,直到一个轻浅的脚步声靠近,她才猛然回首。
“大晚上不在家歇息,跑到这儿来干嘛,黑灯瞎火的。”兰凌也有些意外在这里看到兰珠,一如既往的没有好口气,说完这话后便就不打算多待。兰珠叫住他,道:“听说你昨儿又去外头吃酒了。”兰凌没耐烦道:“要你管。”兰珠追上去,拦住兰凌道:“你如此挥霍可知除了身子外,还有钱银。”兰凌最烦兰珠一副长辈的模样与自己说教,拂开她的手,冷笑着,道:“再挥霍也是我的身子,至于钱银,就不需你来操心,母亲从来不与我算计这些。”说毕举步。
“她自然不会与你算计这些,因为这些钱银都是母亲留下的嫁妆。”兰珠在身后蹙眉说着,想她辛辛苦苦做针黹卖钱,为的不就是把那些有害的药材替换掉,此事兰凌虽不知晓,但他每每外出的耗费又岂会是继母大方给的,到最后还不是全算到母亲嫁妆上面。
听了这话,兰凌又不太高兴了,猛地回身瞪向兰珠,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第二次,你回来可以,但你要是带着这种险恶的心里,信不信我将你赶回应天府去。”兰珠不自觉笑了笑,“你为了一个继母这样跟自己的亲姐姐说话,贺兰凌,我迟早有一天会让你看清你那个‘母亲’的真面目。”说完这话后兰珠有些许的后悔,在经过这么多事后,她已经不再那么容易失控了。|此番在此地,|却也是有些心烦意乱了。只是再想到前时也这样与兰凌说过一回,从继母并没有异样的表样来看,兰凌并没有把他们说的话告诉给继母,这便也稍稍放心了下来。
这之后的一个月里,兰珠都把自己关在绣房里,竟也在短短一月的时光里将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给绣了出来。纤云见了直啧舌不已,“姑娘这般也过于拼命了,我们这会子也不缺银子,这般紧赶做甚,仔细伤了眼睛。”兰珠捧着茶吃了一口,才道:“反正也无事,绣好了好给人家送去。”纤云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这么拼命,前儿姑娘不是还琢磨着学琴,我瞧着挺有模样的,这会子怎又把琴给收了起来。”兰珠略一失神,勉力笑道:“闹着玩的你还当真,就我这个年纪,早过了最佳学艺的时候,勉强学来也未必受用,还不如做针黹来得实惠。”纤云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兰珠说的有理,正收拾绣架,何大娘着急忙慌地赶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指着茶壶让纤云给倒杯水先。
纤云一边斟茶一边说,道:“后头有豺狼撵你不成,至于急赶成这样。”说着忙把茶递了上去。何大娘一口气灌了三四杯才解渴,气息尤未平复便说:“比豺狼撵还要紧迫。”纤云撇了撇嘴,也不打岔,还让何大娘道来。只听何大娘道:“这事说来也巧,眼看着又到月末了,那几个主事的早几天便一再叮嘱要罗大家的别再误了这月的账。”纤云道:“这不是常理吗?难不成还能让人家这么平白着一直垫下去不成。”何大娘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跟那罗大家的说这事的时候,她可是烦乱着很呢。我本也不想理她,反正也不与我相干,不想方才却让我在后巷里无意瞧见了她与几个放债的拉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