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天一夜的狂风怒雨,仿佛已将城市的筋肉都剥离吹去,洗刷的一颗尘埃都不剩,台风渐弱的尾巴冲撞着如林的高楼大厦,被打散变成无数无序旋风,雨也被卷的四处乱飞。街道如镜,落雨成溪汇集到路边潺潺不息地冲向下水口。
钟弦立在两条路的交叉处,头顶的雨伞在乱风中起不到多大的遮挡作用,雨滴不时被风卷着飞到脸上身上。他举目四望,好像身在一个魔幻世界里。
邓警官的身影出现在迷蒙纷飞雨中,步伐利落打着一把深蓝色大雨伞,他在钟弦几步远的位置停下来,望向泊在路边的一辆黑色的大切诺基。
“你的车?”
钟弦点头:“看我是多么诚心地帮你,出人又出车。”
“想不到你喜欢美国肌肉车。”邓警官说。
他们坐上车。“龙岗什么位置。”钟弦打开导航。
“我指路。先向龙岗的方向开。”邓忆说。他在车里扫视一圈,“新买的吗?”
“两年了。”钟弦说。
“你是怎么样一夜暴富的。”
“从来没暴富过。一辆五十万的车在这里算富吗?”
“你要跟谁比呢?你才到这里三四年不是吗?当高管也不过一年时间吧。哪个小白有这样的翻身速度。不如你传授一下,我不当警官了跟你干。”
“警官来钱的路子不是更野,你慢慢混就是了。哦,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一直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在你看来,多少钱才算富?有很多人说你前途无量吧。”
钟弦笑着望着前面的路面:“以前我也认为有做事的能力就有前途。”
“不是吗?”邓忆又在车里前后打量,“这车也太新了,就像刚从车行里提出来的。你很少开吧。”他看了一眼钟弦,“连个装饰品都没有。防滑垫香水什么的也不放一个吗?”
“以前有。后来觉得简单最好,全扔了。”
“你是个心理有点问题的人。”邓忆直截了当说。
钟弦回答的更干脆:“是的,我昨晚把自己的问题全暴露给你了。”
邓忆嘴角上扬,眼神游移似在思索:
“我也正想说,有能力者不一定就有前途。有一种东西要排在能力前面,叫做心理承受力。”
钟弦心里深为震动。表面却故意平静:“是吗?”
邓警官的眼睛望着钟弦的脸足有三秒,然后转开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第一次出任务时我什么都不怕。可当面临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废或身体折磨的时候,我曾动摇了当警察的想法。我被吓坏了,不是当时吓的,反而是后来,越想越怕。从此再也不敢鲁莽行事。甚至有时候把追求平安当成目的。我知道这样说显得懦弱。心理承受力要排在能力之前,是我的感悟。可是你,是做白领,你总不会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钟弦自嘲道:“我在你面前总是表现出心理有问题的样子。但其实,你相信吗?我在其它人面前还真不是这样。”
“这我信。”
钟弦笑了:“你不觉得奇怪?”
“面对信任的、有深厚感情的人,心灵会自动放下防备。你曾说过我像你少年时的朋友。你把我当成了他。”邓忆转头看他。“心理学上这叫移情。”
“可能有一点……也不会全因为什么移情吧。”钟弦竟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转而说,“我最近也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
“看哪一本。弗洛伊德的吗?”
“忘了作者的名字。真是好不认真。叫生命的重建。”
“那本书……大概对你没用。其实我有另外的想法。”邓忆说。“面对生活中出现的问题,如果选择逃避,就会造成暂时的心理内压状态。逃避不会让人解脱,只会带来以后更大的痛苦。潜意识为了保护精神系统不被压垮,有时会让人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治好就没事了。”
钟弦心里很震动。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还是个心理专家。”
“专家可不算。这是我的工作,犯罪心理学与心理学方面的东西,我会经常看一看。”
“那你觉得我逃避了什么?”钟弦笑道。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可我真的不清楚。”
“你和杨小姐……”
钟弦感觉一阵厌烦:“不要再提她了!”他有点失控地打断对方,“你偶尔看到了我无数来往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以为看到了我的全部?我确实是更混蛋的那一方,我根本就不爱她,这才是原因。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我逃避过的问题,是它造成了我的心理问题,那你的分析就是大错特错的!”
“那样的美人你不爱,你爱谁?”
钟弦用力摇摇头,坚决表示这根本不是他在逃避的问题。
“排除了感情,那就是钱了。”邓忆说,“你说过这两个是曾让你感受过人生极致快乐的东西。你透支过信用卡吗?有过钱上的麻烦吗?或者有一个和你发生过金钱关系的人,让你……”
“没有。”钟弦憋着一张脸,好像他的脖子以上都是僵硬的。好一会儿他指了指前面的路,“还要一直开吗?从哪里拐弯提前说。”
“就沿着3号线一直开。”邓忆说。他之后盯着手机不再说话。
26
车子最后驶到了人迹稀少的郊区,那里有连成片的荒草地,阴云密布的天空一角露出一线湛蓝。雨仿佛也停了。
几栋一模一样的楼房,整齐地立在荒草地的尽头。
他们被厂房的门卫拦住,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很质朴的女孩来到门卫室旁,她十几岁的样子,有点胖,圆圆滚滚的身材,分明还是个孩子。她显得很拘谨,眼睛不敢看他们,脸红到了脖子。
“有些问题还需要问你。朱新鹤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你这儿?”邓忆问。为了让女孩放松些,他们离开门卫室,站在大门外面的小路上。
女孩一边小心地蹭到大门旁一处最适合隐藏的墙角站好,一边摇头。
钟弦第一次看到这种农村女孩,好像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穿越过来的。穿着自以为流行的颜色鲜艳的肥大的裙子,脚上是一双又旧又脏的泡沫塑料做的粉色凉鞋。
“你们相处那么久,什么东西也没有放在你这儿吗?”邓忆追问。
钟弦认为邓忆要找小朱用过的东西,大概是警方有什么DNA库之类的吧,也许是想用那样的方法去碰碰运气。
女孩的眼神游移,羞涩地说:“他给我买过毛巾和盆子还有凉席……”
“你什么时候到这个工厂上班的。”
“一年,一年多前。”
“之前在哪儿?”
“YN你是YN人?”
“不是。安,AH农村。”
“村子叫什么名?”
女孩嘟嘟囔囔地说了两个字,钟弦没有听清。他看到邓忆用手机记了下来。
“去YN干什么?”
女孩仿佛紧张的要哭了:“找,找我爸。”
“你爸既然在YN你怎么又到SZ来。”
女孩使劲抿着嘴:“来上班。”
“你跟小朱是怎么认识的。”钟弦插了一嘴问道。“别紧张。他是警察,是来帮你的。”
“网上。”女孩的努力成功了,她表情看起来正常很多,不再像要哭了,“他给我找了工作。”
“这个工厂的工作是小朱帮你找的?”钟弦很惊讶。“所以你才从YN来投奔他?”
女孩点头。钟弦想像着小朱是怎么在网上把一个可能还没成年的女孩骗过来。“你爸同意你来?”
女孩点头。她不多说一句。问什么才答什么。但她的表情比她的语言丰富。她又想哭了。
“你爸对你怎么样?”钟弦紧追不放。
女孩在努力思索该怎么回答。
“他赶你走吗?”
女孩摇头,但眼泪却掉下来。
“那怎么回事?”
“他又结婚了。我有了两个弟弟。”女孩用手掌把掉下来的眼泪全擦掉。“他们从我出生就在外面打工。我奶在我初中毕业去世了,我妈从来就没有消息。”她全说出来了,和她的眼泪一起奔流而出。这样钟弦就不必一句一句地问了。
钟弦从来没想过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事。虽然从新闻上偶尔会看到农村人的生活状态。但报道里都还是不错的。农房盖的像别墅,农村户口可以拿到国家的补贴。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吗?这个女孩应该是命运不济,又遇到小朱那样的窝囊废。小朱虽然爱吹牛,但一般也是无害的,谁会信他呢?但当看到这个女孩,她可能是小朱唯一的‘战果’。
钟弦不想去猜测小朱如何在网上对这个女孩吹嘘自己的本事,让女孩以为找到了依靠,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个让她倍受冷落与歧视的父亲的新家。
女孩很快就把眼泪憋回去了。伤心让她一时忘记了害羞和紧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钟总。”
钟弦摇头。但听邓忆在旁边忽然说:“你说什么?”
女孩紧张地看着邓忆:“我说……你们找到他了,是吧。”
邓警官指着钟弦问女孩:“不是。你叫他什么?我没有向你介绍过他。你认识他?”
女孩不知所措地看向钟弦,钟弦也猛然醒悟过来,疑惑地看着女孩。
女孩的脸又红了起来,一时不敢说话了似的,生怕自己再答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