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满地梨花。
树上,空中,摇着飘着残缺的花瓣,洁白如羽。
钟弦没见过梨花。
梨子都很少吃。
他甚至一直以为梨花也许是淡粉色的。
但在他的梦中,满世界里落下的,花瓣均匀如雪片。
没人告诉过他这是梨花,他就是知道了。
他开着一辆新车,车厢宽阔,视野极好。发动机声音轻柔若无。车轮辗过花瓣。穿行在一条安静的街。
他依旧知道是在做梦。他将要再次见到那个人。
——仿佛还是邓忆,少年时期的模样,身形看起来纤瘦一些。静静地坐在车后座上,那张面孔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
钟弦缓缓地转动方向盘,从后视镜中打量。少年邓忆的眼睑一直低垂着,盯着手中的一个本子。
钟弦缓缓回头。
“那是什么?”
他没指望会听到回答。在他的梦中,他从未听过那个家伙开口说话。
声音好像来自外太空似的。还带着未退尽的稚气。
“你的歌我编不好。”
“编……编曲?”
“我可能,做不好你的吉它手。”
忽然响起了鼓点声,打着极快的节奏。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震耳欲聋。
钟弦醒了。
酒店的房间里回响着巨大而急促的咚咚声,好像升堂击鼓一般。是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窗外已经大亮,酒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床上爬起来。昨晚的邓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那件被穿过的浴袍还在床上,证明他确实曾在这里。钟弦还拉着浴袍右边的衣袖,但里面的人却像剥掉皮的蛇一样消失了。
敲门的原来是大科,看起来狼狈的不得了。身上穿着酒店的白色浴服,手中抱着一堆东西——他昨晚的外衣和背包。
钟弦刚打开房门,大科就冲进来。将衣服和包胡乱扔在门旁边的衣柜里。向床上打量了一眼,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确定被子里没有人,就一头栽倒躺下便睡。
“干什么?逃荒吗?”钟弦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出。
“你昨晚一个人?”大科抱着枕头问。
钟弦关上门。到床头柜上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早上八点。“你一夜没睡?”
大科咧开嘴巴,好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老子没那个精神了。就来了一炮。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着了。刚才被尿憋醒,发现那个女人睡我旁边……咳,感觉太糟糕了。不想等她醒来,不想看她白天的样子,更不想和她有任何交流。你昨晚都一个人?”
“嗯。”钟弦揉了揉头发。他的头没有那么痛了。但还是缺觉。想了想便回到床上去打算再睡一会儿。
邓忆去哪了呢?
钟弦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邓忆并没有给他的微信里留言。他也许是上班去了。要这么早?
“十点叫醒我。”大科说。“我中午要找阿MI吃饭。我今天一定能和她成功复合。”
“自己设闹钟。”钟弦说。
“哎?那个警察呢?昨晚什么情况?他有找女人吗?”大科问。
“没有。”
“唉唉,你怎么不给他找一个,大家都是一路,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倒霉蛋。心虚吧。”
“下次你先给他找一个,再忙活你自己行不行。看得出他根本没把我那点事当回事。他什么时候走的?”
钟弦不答。倒头就睡。
大科在十点的时候,准时爬了起来。洗澡,穿衣,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钟弦也被他弄醒。很惊奇自己今天睡意甚兴。穿好衣服,准备回家接着睡。
“邓Sir昨晚是和你在一起吧。”大科对着镜子整理好发型后,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桌上有两个杯子。”
“嗯。我们喝了一瓶IE干邑。”
“在房间里喝的?做了什么?”
“只是喝酒。”
“然后呢?”
“你有病。”
“和你比我是笨点。我刚刚才明白了你们在一起。你在抓黑猫。”
“你说的什么鬼。”
“邓Sir是黑猫警长。你要和他建立深厚交情。看得出他挺吃你那套的,至少有了交情他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下一步你会做点什么来加深这种交情?策反他成为自己人?当我们在黑猫里的内线?和你相处久了,对你的路子都熟了。”
“熟个毛。你以为对付警察和对付做工程的人一样么?”
“只要是人类都大同小异。这是你说的。”
36
[几点走的?]
钟弦在离开酒店时,发了信息给邓忆。
邓忆一天都没有回消息。
钟弦也没有再主动找他。他联络了中学时期的同学。在同学群里找到当年一起搞校园乐队的鼓手皮尔斯。
皮尔斯,本名皮厚。中学时,人长的白白胖胖,讲话时声音细柔,和大多数男生不一样。但做事稳重很爷们,曾和钟弦非常要好。
“原来你还记得我?”接到钟弦电话,皮厚看来挺惊讶。语气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我该荣幸呀。你还记得我姓甚名谁?”
“有几年没见了。你怎么样?我经常想起你,一直惦记着。”
“惦记我?这话假的可以。当初是你疏远我……”
“哪里有疏远。大家上了不同的大学。难免呀。打电话是想和你述述旧。你方便么?过的怎么样?真的是惦记,尤其是你还欠我钱这件事。”
“你小子。哈~现在才找我,唉。”皮厚长叹一口气。电话里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好像他在找一个方便讲话的地方。“我就在广州,哥们……离你并不远。”
“还记得我们当初搞的那个校园乐队么?”钟弦深情地说。
“什么叫‘那个乐队’,我们有名字的,好不好。我的鼓都还留着。现在老掉牙了。你怎么回事呢,故意提起乐队让我伤心?还是想再搞?”
“我们都这么老了。”
“还不到三十,老你个头呀,本来就是玩。”
“你还像以前那么有热情。当时乐队的人你都记得吗?”
“除了你,都保持联系呐。阿雕真的做了和音乐有关的行业……”
“阿雕是键盘,你记得我们的吉他手是谁吗?”
“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有一个人?好像是姓邓吧。大概只去过一次排练,然后就没再和我们合作。”
“没有这么个人。你脑子有问题呀。这么几个人都记不清。”
“我最近记忆是有点问题。好像忘了不少事。”
皮厚停顿了两秒。“你有病了?”
“嗯。吃了点药,就成这个样子了。我遇到一个人,好像是以前一起搞乐队的。他说他姓邓。”
“没有。我们当初就四个人。你,我,阿雕,飞碟。一开始就我们四个,也没想过让别人进来。我们为了继续和你玩乐队,拼了命地和你去了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你大二后像人间蒸发一样。我个二傻子到处找你。你当时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帮我联系联系其它人好吗?”
“行吧。等着大家活刮了你。”
37
又和几个同学联络了。包括阿雕和飞碟。
更加确定了邓忆不可能是他中学时的同学,没有存在认识的可能性。
那个梦里的情景,没来由。
看来,他对邓忆的熟悉感并非来源于过去。
38
傍晚时,钟弦和邓忆微信联络。
邓忆回复:[开了一天会。]
[今天不要调查什么了吗?臣,随时等你召唤。]
[案子取消了。]
[?]--[取消是什么意思?]
邓忆很久没回复。
钟弦发了一串问号。又一连发了几条信息去追问。
---[说明白点啊,]--[小朱找到了吗?]---[还是他父母撤案了?]
邓忆在很晚的时候回复:[是。小朱和他父母联系了。]
看来邓忆不想多说一个字。
钟弦百思不得其解。
随后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邓忆没有什么理由再见他了。
39
钟弦开着车,围着这一带转了很久。
这是创业路一带的临海开发区。‘玻璃幕墙掉落事件’就发生在这里的HY建筑工地。
他当初介入这个工程的时候,工地上的两栋大楼刚刚结束基础施工,像个恐龙骨架似的立在空旷的郊区绿地之上,等待着人们继续添满它的‘血肉’。
这在当时的钟弦看来真是一块肥肉。
如今建设已初具规模。时尚现代感十足的设计——两栋子楼连接中间两段波浪型的圆弧群楼。整个楼体的玻璃幕墙已经装好,通体浅灰色,在早上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钟弦起个大早,开着车在这一带转。想看看这两天都有什么人出入这里。更是看看那件事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没有记者车,也没有警察。
如他所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工人们如常出入,尾期施工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看不出这里曾在前几天发生了事故。有很多人不会希望事态被放大。蒙受损失的将会是整个利益链。他只是这个链带中最可以遁形的一环。
没必要因此自乱阵脚。
工地门前,有一些人走出来了。像是监理单位和施工单位的几个检查人员。衣服穿的都还算干净整洁,与施工人员截然不同。他们头上戴着白色或黄色或蓝色的安全帽,表示他们所属单位的不同。
这些人在门口分开。各自上车走人。看起来之前应该是在工地内部会议室里刚刚开过碰头会。
最后出来的一波人中的一个引起了钟弦的注意。
那个人带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此时正在工地的门前和几个人讲着什么。
钟弦将车子驶近。停在工地门口一段未通车的路上。(这里通常被当做是施工人员的临时停车场。)
钟弦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不多时,那个人忽然转头,隔着几辆刚刚启动的车子,望向钟弦的大切诺基。
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惊讶。
钟弦索性降下了车窗。露出笑容。
没错。是他。
白色的安全帽遮住他的额头,他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着灰色的夹克。混在这些人中,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却与平时大为不同。
邓忆显然更惊诧,望着钟弦的车子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和身边的几个人说了句什么,就向钟弦的车子走来。一边不太自然地摘下头顶的安全帽。
钟弦一直保持着微笑。
心中却翻江倒海。
邓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施工方会报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