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阳县城外的马路边上,莲花肩背着包袱,一只手提着杜若虚买的新提包,另一只手提着陈立送的那个大旅行袋,不停地招手叫车。
可是那些车要不就是不管不顾,呼啸而过;要不就是停下来,一问,却不是莲花要去的地方。因为路上从新阳来的车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到天阳县城就已到中午。莲花到汽车站一问,已没有到石塘或古潭的车票,因为去石塘或古潭都要坐林州市到天禾县城的车,可是这车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各一趟,今天的车票早卖完了。
莲花十分懊恼,只好照临走前杜若虚交代的方法,到路边去招手叫车,说不定有机会碰上往这些方向甚至去福满的过路车或顺风车。去石塘坐车时间短,离家也近;去古潭虽然是自己县的地盘,但坐车更久,离家反而远些;可惜没有直接去福满的班车,如果有幸碰上去福满的车最好,虽然坐车时间稍久,但可以赶到学区领了开学报名的书籍、用具再回家。
莲花疯狂地在路边跑来跑去叫车,寒冷的风吹在身上,她却没一点冷的感觉,反而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她可不想在天阳城过夜,住旅店要花钱,她舍不得,而且明天开学报名会赶不上,才是最大的顾虑。可是这么久都拦不到车,让她十分沮丧:怎么运气这么背呢?唉,要不是为了虚虚,自己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新阳去?一路受这么多罪,搭车难,坐车累,我这一辈子可是再也不想出远门了。
正当莲花泄气时,一辆满载着农具的拖拉机突突开过。
那个开拖拉机的人怎么好像有点印象?对了,是福满公社有名的红旗拖拉机□□玉秀,省劳动模范,三十多岁还没成亲。莲花参加过她的表彰大会,听过她的演讲。可惜她不认识自己。莲花懊恼地想着。
管她认不认识,这个难得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莲花把手提包和旅行袋拿在一只手上,边喊边招手边追着那拖拉机而去,拖拉机没汽车那么开得快,但却没停下来的迹象。追了几十米远,眼看前面的拖拉机就要转弯不见了。追得气喘吁吁的莲花心中那个急啊,脚下踢到一个石子,身子一趔趄,摔倒了,包袱和旅行袋都抛出老远,那条本来就不太新的裤子膝盖处竟蹭烂了一个洞。莲花忍疼爬起来,那车已转过弯去不见影了。莲花眼中的泪水那叫一个簌簌地流啊,流啊。
她怪自己怎么这么笨啊,偏偏那下子松了气,没去注意来车的方向,又怪自己为什么没早认出那个人来,没早点叫住她,如果早点发现,早点叫唤,说不定就搭到车了。
嗨,这人怎么运气这么背呀?今天还能如愿以偿地赶回家吗?莲花默默地捡起甩到地上的包袱和旅行袋,懊恼万分。
莲花正在后悔莫迭时,突然她看到转弯处走过来一个女的,正朝莲花招手,似乎叫莲花赶快过去。
莲花一看,那不是雷玉秀吗?她在叫我?
莲花大喜,忘了疼痛,肩扛手提着包裹飞一般地跑过去。
雷玉秀头带着厚厚的头巾,把大半个脸和整个脖子都包得严严实实,穿着棉衣棉裤,戴着手套,莲花知道拖拉机走的时候风大,特别冷,她这是为了保暖。
她长得人高马大,比陈立还男人婆,据说她力大无比,很多大后生都打不过他,挑百多斤的担子那是健步如飞,做事抵得上几个男劳力。开拖拉机那是自学成才,而且技术高,连修车也学会了,正因为她做事霸蛮,敢学敢干,就这样出了名,受到领导重视,被评为红旗拖拉机手,省劳动模范,后来被安排在福满公社农机站工作。
她粗声大气地问莲花:“你好像是福满公社哪个村的老师吧?我好像在圩上见过你,你是要回福满吗?”
莲花喘着粗气直点头:“是的,我叫莲花,是水里小学的老师。我要回福满,可是搭不到车。我认得你,听过你作报告,参加过为你举办的表彰会。”
雷玉秀哈哈笑着,说:“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啊。”
她接过莲花手上的包裹,往不远处停在路边的拖拉机走去,边走边问:“你今天从哪里来啊?”
莲花说:“我前几天到我男人那里去了,他在新阳县一中教书,我今天刚从那里回来,中午才到,结果没车票了。”
这是她们已走到拖拉机旁,雷玉秀帮莲花把包裹放在拖拉机上,说:“哦,看来你运气蛮好。我开始没注意是你在叫我,转弯时看见你摔倒了,突然想起你是福满公社那边的人,拿这么多包,肯定是在等车,这才停下车来看看。嗨,真的是你要搭车。快上来吧,就坐我旁边,刚好给我做个伴。”
莲花忙欢天喜地地坐在雷玉秀旁边,拖拉机突突地往前飞奔,天哪,真冷啊!风吹得脸像被刀割一般,莲花忙转身从身后的车斗里拿过旅行袋,从袋里拿出一条陈立送的头巾戴在头上,连脸都遮住了一大半,又拿出一件宽大的男式军大衣套在身上,顿时暖和了好多。
接着莲花又拿出一包饼干和一包糖对雷玉秀说:“真亏了你,不然我还不知道今天回不回得了家。来,尝尝这种饼干,可好吃了,福满没得卖的。”说着,莲花撕开饼干的包装,硬将一块饼干塞进正在开车的雷玉秀嘴里。
雷玉秀嘎嘣嘎嘣很快吃掉了那块饼干,说:“嗯,好吃。我还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饼干,又香又脆又甜。嗨,还是城里的东西好啊。”
莲花又往她的嘴里塞了一块,说:“你说好吃啊,这包饼干还有这包糖就给你带回去让你家里的亲人尝尝吧。”
雷玉秀说:“那怎么行?你大老远带回来,挺不容易的。”
莲花说:“没事,我这还有呢!今天要不是碰上你,我还真不知道坐不坐得到车呢。”莲花不由分说把那包饼干和另一包糖塞在雷玉秀身边的袋子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莲花还是懂的,尽管自己没能力涌泉相报,但有所表示还是应该的。
她们一路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莲花谈论到新阳的见闻,雷玉秀则说她到省里和市县的的一些见闻,非常开心舒畅。莲花兴奋地对雷玉秀说:“还是坐这个拖拉机舒服,没有汽油味,我不晕也不吐。”
雷玉秀说:“这车有什么好?又慢又吵。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水。夏天晒出一身油,冬天冷得打哆嗦。”
莲花说:“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我也愿意坐这拖拉机。我坐那客车啊,心里就难受,吐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坐一次车,就好像死了一回。哦。呸呸呸,正月里不能讲不吉利的话。打狗屁,没臭气。”莲花跟乡下的人们一样,深受迷信思想的影响,认为正月里是不能爆粗口,将不吉利的话的。她赶忙吐了几口口水,将讲错的话化解掉。
雷玉秀笑:“没事,你运气这么好,嫁了个好男人,给你带来这么多好东西回来,真是让人羡慕啊。”
“对对,我的运气好,今天还碰上了你这个大救星啊。跟你一起坐车有意思,有说有笑。不像今天上午,我一个人坐那么久的车,又晕又吐,还没一个熟人,闷都闷都闷死了。一想起坐车那个难受劲啊,我就再也不像出远门了。”
雷玉秀说:“其实我今天也没伴,碰上你有说有笑,我也好开心呢。”
两人留下了一路的笑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车到福满圩,雷玉秀要先去农机站卸货了。莲花下了车,虽然灰头土脸,却也精神奕奕,不像平常坐了客车那样难受。刚下了车,身上还是挺冷,她过着头巾,舍不得脱下军大衣,浑身臃肿,像大熊猫般背着两个袋子,行色匆匆地往福满学区而去。还好才下午四点钟左右,可以到学区了解一下上级有什么新的精神和新的安排,顺便领了开学用具回去。
还没走到那个所谓的车站附近,见卫生院门外围了几个人,中间站了个哭哭啼啼的小孩,莲花从那走过,那个卫生院的年轻女医生看到莲花就打招呼说:“喂,你不是福满学区的那个杜老师吗?怎么没去福满学区开会呀?”
莲花点头:“是啊,我是水里村小学的老师杜莲花。我今天请了假,刚从新阳县回来,现在准备去学区打个转。”
“哇,难怪你弄得一身风尘。”
莲花尴尬地笑笑:“我转了几趟车,刚才搭拖拉机弄得一身都是灰,丑死了。”
“出门哪讲究得了那么多!”其他有几个认识莲花的人人也纷纷跟莲花打招呼。莲花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后,抬腿准备离开,却发现右脚被人抱住了。
莲花低头一看,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正仰着泪脸,张着一双红通通的泪眼望着莲花。正是他的一双小手紧紧抱住了莲花的右腿。这是怎么回事?莲花狐疑地看向那个医生。
那医生说:“这个小孩找不到家里人了,听他说好像他爸妈是医生,又好像是老师。你来看看,是不是你们福满学区哪个老师的小孩?我们说带他去找爸妈,他又不肯。”
莲花再仔细打量那小男孩,哇,这个小男孩长得好乖哟,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白嫩,穿一身崭新漂亮的新棉衣棉裤,一看就不是农村的孩子,肯定是从城里来的。此时他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泪痕,伸着双手朝莲花叫着:“妈妈,妈妈。”
莲花尴尬:“我不是你妈妈。”
那医生笑着说:“他应该不是叫你妈妈,而是请你帮他找妈妈。大概是他的爸妈真的是福满学区的老师,听说你是老师,对你颇有好感,相信你。”
莲花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对医生说:“照理说我们学区老师的孩子我应该都有些印象,可是这个小孩我没见过,也不知是不是我们学区老师的孩子。”
其他几个人说:“这个小孩只会说普通话,不会说土话。我们不太会说普通话,他才一两岁的样子,说话都还说不全,听我们这个蹩脚的官话听不懂。你是老师,会说普通话,你再问问他爸妈的情况,看他说不说得清楚。”
莲花就放下袋子,蹲下身子用普通话柔声问那小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男孩竟然停止了哭泣,用稚嫩还不清楚地发声说:“虹虹。”
莲花以为他叫虹虹,就又问道:“虹虹,是从哪里来的?你爸妈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上班?”
那个小孩还说不会说长句子,只能说几个词或短剧:“爸爸……辛一生……妈妈,木芊芊……老西……开会。”他那胖乎乎的小手随意指了指脑后,也不知是指的哪个方向。
“新衣新?这孩子说话还说不清楚,可能是辛医生吧?不对,他不是说是老师吗?怎么又是医生?”莲花有点摸不着头脑,“可能他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老师吧?木芊芊,整个学区好像没这个人啊。”
那个医生说:“这个孩子的爸爸肯定不是我们卫生院的医生。刚才他站在这里不肯走,只是一个一个劲地哭。你先带他到学区去问问吧,他妈妈说不定是新调来的老师。”
莲花一听说:“你说得对,今天刚好是老师们开会的日子,说不定这个学期真的调来了新老师。”
“来,小朋友,阿姨带你去学校找你爸爸妈妈,好不好?”莲花亲切地问那个小男孩。
那小男孩扑扇着乌黑油亮的大眼睛,朝莲花点点头,欣然同意。
莲花将包袱和旅行袋都背在一个肩上,还真沉啊。想到旅行袋中的大棉衣已拿出来穿着身上,里面空了很多,莲花连忙把包袱装进旅行袋内,这才腾出两只手来抱起了那个孩子,对那几个好心人说:“那我现在带这孩子去学区看看。如果有人来问,你们就告诉对方说到学区去找。”说完抱了那孩子往学区方向走去。
那几个围观的人羡慕地说:“还是当老师的让人放心啊,你看这小孩,我们怎么说都不肯跟我们走。”
女医生说:“人家她不仅是老师,而且又年轻又长得乖,还会说普通话,小孩子肯定喜欢她了。”
“我看,那个孩子真聪明,一听说杜老师是福满学区的老师,就拉住了她,他妈妈可能真的是老师。”
“肯定是,你没听那孩子说:‘妈妈,老西'吗?”
莲花抱着那小孩朝福满学区而去,边走边柔声细气地和小男孩说话,那孩子刚开始还是像在卫生院门口那样一直好奇地用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瞅着莲花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莲花的问题。
莲花问:“虹虹乖乖,你家在哪里?”
小男孩右手往头上指指,莲花苦笑,孩子怎么说得清?
莲花又问:“虹虹,你爸爸是医生,你妈妈是老师吧?”
小男孩脸色露出自豪是神色说:“爸爸……老西,妈妈……老西。”
莲花又问:“那你看看,这里是刚才你去过的学校吗?”
此时他们已经走过来那个椭圆形空地的所谓车站,到了福满圩东南方向那条短马路处,路边有着一些民房和弯弯曲曲的小巷。再朝前走几百米就是一条田间小路通向雷公井村方向了。如果走到小路边参差不齐的房屋尽头,再转过马路朝北就能看到几百米外的福满学区了。
小男孩看看眼前的环境,又望望雷公井方向的田间小路,似乎有些熟悉,脸色露出喜色,兴奋地点点头。
然后小男孩又用力挣扎着:“虹虹……走走。”
“虹虹乖,别动,地上脏。”莲花见地上都是泥水,怕弄脏了虹虹的衣裤鞋袜,等下他不肯走了,蹭得自己一身泥。可虹虹却不听,用力挣扎着要下去走。
突然,莲花感觉到身后一股狂风袭来,耳边传来一声大吼:“拐子婆,放手!”
接着就听“啪啪”两声,一双大手狠狠地落在自己的脸上,那力道太大,莲花承受不住,趔趄着往前两步,“扑通”一声狠狠地跌倒在地上。
“是谁?这么霸道?”莲花一阵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