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定眼一看,眼前的黑衣女子竟是那日送镖的贵妇人,只是未上脂粉,眉宇间透着飒爽之气,顿时心下大憾。
只见那女子,对着那三个石面人说,“他们追来了,你们带着东西快走!”正言语间从腰侧拔出一把曲尺手枪来冲出门外。那三个石面人听闻,立马打开镖箱,脱下外衣铺展在地上,将货品一件一件装点出来。
婉清上前一探,只见那两大箱子里掀开一角的两层棉被下,哪还有什么古董,竟全部被换成一盒盒的盘尼西林。一时慌了神,指着那三人道,“你们竟然……”
话音未落,只听见院子外面枪声四起,似是有两方正在交战。那三人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只听其中一人道,“再不走来不及了,你俩先走,我断后!”那两人点点头,将地上装满药盒的三件衣衫对襟捆扎起来,抱在怀中,从窗户爬了出去。
留下那人迅速从腰间也拔出了配枪,对着婉清一行人道,“还不逃命,从后窗走!”
未等反应过来,只听门窗纸啵的一声破出一个洞眼来,站在门扇前的一个达官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缓缓低下头去,左胸前一个拇指粗的洞口里噗噗地涌出血水来,他欲伸出手来接着血水,手才到半空便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倒下。手中的一柄阔口白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门窗纸上又接连飞进好几发子弹。
骆老左躲右闪推进门来,关上满是枪眼的门,背靠着门扇蹲下挥手叫到,“丫头躲到箱子后面去!人家有枪!”刚说完忽觉右肩一热,紧接着左肩胛骨上又是一阵剧痛,知是后背要害中了两发,便忍着剧痛,虚蹲着慢慢挪到墙边上去,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眼前竟然迷迷糊糊起来。
“骆伯伯!”躲在箱子后面的婉清见状,急得起身想上前探视,又被身旁的达官一把拉下躲好,“保命要紧,骆老怕是撑不住了!”话音刚落,只听镪的一声,婉清的头刚埋过箱子,一发子弹便嗖一下飞射过来,打到木箱上沿包着的铁皮上,划出零星火花,铁皮瞬间凹进一块。
以沫抬头看看半打开的后窗,算了算大约四五步距离,知是不可硬冲,可身前这半空的箱子里面仅仅是一些稻草棉絮,必定抵挡不了许久,便和身旁的石面人说,“我们蹲着将箱子挪到后窗下面去!”那石面人点头一同一点点挪动起来。
待移出一段距离,以沫又转头喊了另个箱子后的婉清,示意他们二人一同靠过来。
眼看到了窗户地下,那石面人右手一撑,一脚凌空地翻出窗子去,四下张望看见后院一片稍矮的泥墙,上前试了试,觉得可以翻过。便折返回窗边,在外营救。
只见那以沫正哆哆嗦嗦地挤出小半个身子,一只脚挂在窗外死劲的空踩。石面人上前猛的一把将人拉出,又探进脑袋催促屋内的剩余二人加快动作。
还没等以沫从地上爬起,里面一达官已经身手矫健地翻将出来,顺着石面人手指泥墙的方向脚尖一点轻轻松松跃过墙去。
以沫正想凑上窗口前去帮忙营救,那石面人却一把拦住,“人多反而跑不了,顾小姐是习武之人,逃脱出来也比你容易,你在这等反而拖累她。”又转头对屋内说,“待会出来从那右手掉了灰的红泥墙处逃走,往北边跑,不要停下!就此别过!”说罢,未等以沫回话,拎起他便翻出墙去。
这时大院门口的枪声突然停止了,婉清觉得纳闷,不知是哪一方赢了,却听见大院口咣咣的砸门声,心下苦叫不妙。
不一会儿听见院门支呀一声打开,婉清已经大半个身子在外头,厢房门窗纸上映出几个越来越近的黑影。婉清沉住气,抬眼看看窗外三丈远的泥墙,估摸着凭着夜行步应该可以逃出去。待要转身,却看见屋子里大箱子后静静躺着一片卷曲的红字袖套。
婉清忙返进屋内,捡起袖套,心里知是逃不了了,便慢慢地将袖套仔细叠好,又乔正了边线,塞进裤子口袋里,心想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门霍地被踢开,一列穿着灰色制服的兵官冲进来,在房内将婉清围成半圈,七八杆长枪一动不动地指着婉清的脑袋。婉清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院子外边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那黑衣女子也在其中,心中一紧,腿脚止不住有些发软,一手探进裤子口袋,捏了捏袖套,心中默想,爹爹,奶奶,泠哥哥,月姐姐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了。
一头带大盖帽的军官走到正中,脱下皮手套,甩着手套看着婉清,“你是顾婉清?”见婉清不言语,又指了指手,身边一士兵便走上前打开箱子拉开棉被,见箱底散落着零星几个药盒,回过身对那大盖帽摇了摇头。
“绑起来!”话音刚落,却突然啪嚓一下,那上前拖拽婉清的士兵勻勻被一记皮鞭打中小腿肚子,跪倒下来。只见骆老手持着鞭绳,气喘吁吁地站在背后,后背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丫头快跑!”。
那大盖帽皱起鼻孔,掏出配枪,叭叭叭就朝骆老身上打去。三声枪响,骆老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睁大了双眼,大吐出一口血来,笔挺挺地向后倒去,嘴巴微动只有口型却没了声响,“丫头……快……跑……”“骆伯伯!”婉清大哭起来扑上前去,却立马被几个官兵反手绑住。
“想跑也跑不掉,带走!”
朵利坦路上凯福凯斯咖啡屋外的红色遮阳伞下,泠生摊坐在竹编椅子里,看着手上的马克杯发愣。杯中咖啡液面上竟然浮现出婉清的笑脸,泠生揉揉眼睛,再低头看去,却只有乳褐的液体微漾。
泠生机械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心想也不知道前几天送出的信,婉清收到没有,若是收到了能否明白自己的心意。
继而又想起那日赵以沫那小子提着自己送去的牛乳糕出门的情景,婉清的声音依稀在耳边回响,‘你怎知道我爹爹相中了他?’,‘总是要妹妹先吃过哥哥的喜酒才是!’,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今后再见面当如何相处,想到头疼处,泠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眼前一碟牛乳糕轻轻放下,一个上着深蓝底粉绸镶边缎织袄,下穿乳白色百褶裙的女子在对面端坐下来。鬓角的青丝被风吹着贴在粉白的脸上,贴在红润的唇边,眉语目笑,正是他的婉清。
“你可知道我昨天又梦见你了!”泠生一激灵坐正,一把抓住婉清的手,生怕放了就再也捉不住似的。
那人脸上一阵臊热,“说什么呢!曲二公子!”
泠生猛的回神,再抬眼看去,却见泗儿白净的脸上反着红晕,泠生忙把手松开,无措地搓着大腿。
“听说这里的糕点很好吃,想了很久,今天终于吃到了!”泗儿递过一块牛乳糕。
“你想吃天天来都行,何苦要想很久才来。”
“刚来什么话都不会讲,出门都要你来照顾,你总是点我爱吃的。现在我也能自己点餐了,可以帮忙点你爱吃的了!”泗儿托起下巴,满足地看着泠生一口一口将牛乳糕塞进嘴里,眸心中流转出莹莹温润光泽。
见到泠生看向自己,又立马眨眨眼低下头去,秋瞳里闪烁着不可明说的期待。泠生从她那少女怀春的神态里隐约发觉了什么,尴尬咳了一声,立马转移了话题,“过两个月你语言班要结束了,可有想好接下来如何?”
“我打算学护理,”泗儿见泠生肯定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这样可以和你一同上战场!”
泠生听见后半句,顿时来了兴趣,“我这次实战演习得了优异,你可想象不出那敌方指挥官见到我出现在他们大本营帐篷时的表情,当时一组三个人,他们掩护,我从侧边突围……”
看泠生眉飞色舞地说着,泗儿微微得看入了神。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飞扬跳脱,身形较前几日又壮了些,微风中额角几簇短发不羁地翘起,露出点点愈合的伤疤,整洁笔挺的士官服更衬托出脸庞的分明棱角,剑眉下笑眼中散发着令人炫目的自信。
此时此刻,似乎游行,集会,抗争都是久远到记不清的事了,这里不用身负国仇家恨,不用肩担强国兴邦,没有有家不能回,也没有郁郁不得志,有的只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一把红伞下一杯咖啡里,两个好友坐在一起互相陪伴着,聊着不是自己的故事。“这便是泠生本来的样子吧”,泗儿想,“一个十七岁少年本该有的样子。”
正谈笑间,一人影挤进桌侧边来,双脚一抬交叉着跄在旁边另一张空椅子上。薛煜撅起唇尖,斜眼看着泠生和泗儿,啧啧两声,“原来泗儿小姐爱喝咖啡不爱喝酒。”
泠生见是薛煜,不想搭理,牵起泗儿的手,绕过薛煜,“我们走!”
“唉!”薛煜一把抓住泗儿的另一只手,“当本少爷是空气吗?”
泗儿挣脱不开,一时间两只手被牢牢抓起,吊在空中,僵持不下。
“你想怎么样?”泠生看着薛煜冷冷问道。
“本少爷想要的人,今天要不着明天还会来要。有本事今天把她从我这里带走,若是带不走……”,薛煜一只手指挑起泗儿的下巴,“泗儿姑娘今晚就得陪我喝酒!”说罢,得意地笑着伸手拿起桌上一块牛乳糕往嘴里送。
“你休想!”泠生挥起一拳冷不丁地就往薛煜脸上打去。
薛煜措不及防,一个咕噜摔倒在地,吐出蛋糕碎沫,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脱下士官服砸到地上,“小子长能耐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把德国军刀,就向泠生刺去。
“泠生!”泗儿害怕地失声大叫起来。
却见泠生毫不畏惧也向薛煜冲过去,眼中的怒火似乎都要涨出眼眶熊熊燃烧开来。薛煜见泠生的气势汹汹不退反进,心下一惧,脚下也略有疑滞,握着短刀的手微微开始发抖,力道也少了两分。
只见泠生径直扑到跟前,手上的刀柄瞬时没入他的左肩,薛煜顿时吓的撒了手。
泠生眉头紧锁,头上豆大的汗滴下来,右手紧紧掐住薛煜的脖子,脚底一勾,大吼一声,顺势往地上扣去。见泠生发疯一样薛煜哪敢动弹,军帽滚落在一旁,任由着泠生左肩上的血,一滴一滴打在自己的脸上。
泠生缓缓站起身来,脸已失了血色,一脚踩住薛煜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硬生生地就把粘满血的军刀从左臂霍的一下拔了出来,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薛煜。
薛煜见气氛不对,一点点爬着后退,“你想怎么样?你不能杀我!我父亲是军……”眼见泠生血红着眼高抬起右手正用力刺下,薛煜未说完后半句便啊一声抱住头紧闭上眼不敢张开……
半饷,薛煜觉得身边没了声响,才试着微微张开一只眼,四下检查身上却并无伤口,才长嘘了一口气,准备爬起身。一转头却看见刚摔在耳旁的军帽上,直直地插着那把血迹斑斑的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