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深夜,周遭安静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从远处村口传来的狗吠声。一盏残月悬在半空,将一条不分明的小路上的石子照出些许光亮来,星星点点,牵连着一头渺无人烟的独门小院和另一头镇郊村口的点点灯火,仿佛是在纷扰中偷出的一点安宁来。
婉清坐在床头对着一盏煤油灯,低着头细细缝补着以沫的外衣,印红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细长的睫毛在鼻梁上眼角旁挡出一片阴影来。以沫坐在对面,看着婉清笨拙地将今天被鞭子抽裂的缺口一针一线缝合,细嫩的手指上多出了几个刺眼的针孔。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哟!婉清还会做女红呐!”汪妈抱着一床棉被走进来,放在床上,凑过头来看,“我以为富家小姐都……”说到一半,觉得失言,汪妈立马收住了口,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婉清抬头笑笑,“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爹爹就叫月姐姐教我针线。我总是贪玩懒怠,月姐姐也不强着我。还帮忙劝着我爹爹说,以后若是我嫁了人,跟着当陪嫁帮我做一辈子衣裳。连上次爹爹生辰,我送给爹爹的长衫,也是她偷偷帮我绣的。”想到过往,婉清会心一笑,转而又低下头,脸庞被刘海遮住一片阴影来,幽幽地说,“话说回来,我还从未给爹爹做过一件衣服呢!”
汪母见自己一时嘴快勾起婉清伤心事,自责不已,忙转了话题说,“以沫今晚睡厅堂吧。我刚叫了小妹去收拾一张席子出来,我现在去村口问陆愣子家的借床铺盖来,再晚去怕是叫不应门了。”说罢退出门去。
婉清应了声,目送汪母出去,见屋内又剩自己和以沫两人了,对以沫淡淡一笑,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响地缝补起来。
以沫看着婉清生疏地穿针咬线,瘦小的身体在背后墙上的阴影里更显单薄,想起顾家变故,婉清孤苦无依,心下一阵悸痛,又鼓不起勇气开口安慰,双手在大腿上死劲地来回磨蹭。
婉清抬起头,见以沫欲言又止,停下手中的针线,“以沫,你有话说?”
以沫站起身,“婉清,我……”
以沫顿了顿,看看婉清削弱的肩头,背过身去,憋足一口气缓缓道,“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她正在练拳,穿着男装却绑着红头绳带着花,样子滑稽古怪极了。我不曾见到这样的富家女子,同样的金枝玉叶明艳夺目,却不矫揉造作,不修边幅却更显灵气逼人。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她打完整套拳。她擦着汗,转回身瞧见我,远远地甜甜一笑,”以沫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婉清,“也便是那一刻我知道,她就是这辈子我想要守护的女子。”
“可她是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我是一穷二白的破落小子,她越是特别我越是卑微。我便告诫自己,那就这样陪着她罢,看她嫁人生子,看她与他人举案齐眉,看着她开心,也与她一同开心。”
“婉清,可我是这样卑鄙自私的一个人。当我得知顾家变故,我很痛心也很难过,但是我也暗暗庆幸,我终于可以配得上你了,也许我可以……”以沫上前一把抓住婉清的手,“婉清,今后让我照顾你可好?”
想起以往以沫的默默守护和自己的毫不在意,婉清早已内疚地涕泪交零,轻轻推开以沫的手,退到一旁,“以沫,谢谢你喜欢我,但是,这是不值当的。”
“为什么?”以沫绝望地瘫坐下。
婉清踱到窗前,从衣襟里掏出袖套闭着眼细细抚摸,“我心里早就已经有了一个人”,婉清抬头看着朦胧的月亮,“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月光照进木窗里来,将手中的袖套照得越发惨白。婉清闭上眼,感受月光将自己黑暗中的眼睑照亮,泥房小院里又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婉清想,这就是月光的声音吧。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婉清进了厨房帮忙将烧好的早点端出放置在桌子上,然后找了位坐了下来与小妹一同等大家就位。汪母边收拾着灶台边招呼后面生火的以沫先过去吃饭。
以沫拖出正对面的凳子坐下身来,自然地抬眼看了看婉清,见婉清的视线正巧也落在他身上,四目交汇,便立马转了视线佯装是无意间瞟过,冷漠的神情中透着丝丝伤痛和漠落。婉清见状也尴尬地眨眨眼迅速低下头,默默地扒饭。
“你们做什么呐?吵嘴了吗?是以沫哥哥欺负了婉姐姐么?”汪小妹见二人神情古怪不识趣地问,见二人均不做声,站起身插着腰道,“以沫哥哥得向婉姐姐道歉!”
“小妹,”婉清忙拉下小妹摇摇头小声说,偷偷抬眼看以沫的反应,“我们只是……”话未说完却被以沫打断。
“对不起。”以沫感觉心口隐隐作痛,仍是低着头抢先开了口,“昨日说了不该说的话,一夜没睡好吧。”
婉清张张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汪妈正巧走过来,见到气氛不对,立马打着圆场,“一个一个傻愣着干嘛,粥都凉了!”坐下又转头问,“以沫,你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陕西,投奔上次救我们的大哥。久留不宜,也没什么行李打包,吃过饭就可以走了。”
“以沫,你和我一同去我爹爹那吧,两个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婉清急忙说道。
“不了,我照顾不了你,还只会给你添麻烦。你自己小心便是!”
婉清见以沫冷冰冰地回答,知是心意已决,便噤了声。
汪母左右看了二人两眼,笑道,“好好好!有个安全的去处大娘也就放心了,到了给大娘捎个信,报个平安。”遂起身,用手抹了抹围裙,“大娘给你装点吃食去。”说罢转身又去开火煮了十来个鸡蛋。
吃罢,以沫将衣物叠起用布扎好,又接过鸡蛋和水壶一同塞进布袋里,起身与汪母汪小妹告谢,转头看看默不作声的婉清。
以沫走到婉清面前,轻轻地说了句,“我走了!”却也没有挪步,像是等待最后的一个答案,见婉清无声地点了点,便深吸口气,提了提布袋,转身迈出步去。
看着以沫的背影,汪母瞥了婉清一眼,叹道,“哎!世道这么乱,今日一别,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面,再说上话咯。”
婉清听闻心内顿时五味杂陈,想起以往的相得无间,昨日不留余地的回绝,今早冷漠的回应,还有可能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失了心一般追了出去。
如果,这个对我如此重要的人在我生命将不会再出现,那么,至少给我们一个没有遗憾的释然告别。
“以沫!”以沫闻声定住,缓缓转过身。
婉清看着以沫,如鲠在喉,任是肚子里满腹的言语却一时无从说起,半饷吐出一句:“保重!”
以沫眼里的光芒渐渐熄灭,笑着向婉清摆摆手,说道,“回去吧!”
婉清怅然若失地回到厅堂内,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稍稍缓过神来,遂起身对汪母说,“大娘,我也应该起身去甘肃了,在这里久呆不知会给您添什么麻烦,待我去探探故人回来,我便出发了。”
汪母应声进到厢房,取出昨日婉清归来时穿的男装,已经洗净叠好,递与婉清,“镇子里风声紧,你换上装,见过老友就马上回来,不要多作停留。我给你去收拾行李去。”
婉清点点头,挽了发髻,换上装扮,出了门去。
此时的曲家巷口已经安静宽敞了不少,只有几个富家小姐公子掩着脸交头接耳地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缓缓地走,后头跟着三两个老妈子和丫头。偶有几辆大头轿车经过,朝着挡道的零星粗布麻衣摁着喇叭。路过镖局门口,婉清还是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正好与一个刚从里头出来的人四目相对。
赵老三嘴里叨叨咕咕地从顾家大院行将出来。家中贫苦难捱,赵老三便想着也到顾家寻点宝贝拿去换钱,若是没有贵重的器物,能拿点锅碗瓢盆作为家用也是好的。可顾家早已空空如也,连件完整的土瓷碗都寻找不到。赵老三想起今日的落魄全是拜顾家所赐,便气不打一出来。正口中嘟囔着准备回家,恰好看见一身穿青布短袄的农家少年路过大院门口,探眼进来,觉得好生眼熟。
婉清见是赵老三,心想他既然将以沫赶了出来,想必不想与他们再惹牵扯,便压了压瓜皮帽,装作不识,继续前行。
走到曲府,婉清低头侧着脸问铁门内的门卫,“姜妈可在府上,小弟是她的远方表亲,来探望她的。”门卫说了句稍等就转身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见姜妈一脸疑惑地走出楼来。
“姜妈,是我”婉清抬了抬帽沿。
姜妈一惊,忙将婉清拉进门来,带到书房中,回身去请夫人下来。
曲夫人推了门,见到婉清风鬟雨鬓的模样,还没坐下身便泪眼朦朦。抓着婉清的手,两人互道了衷肠,说起曲顾两家的变故,不由抱头痛哭。
许久,婉清抹干眼泪道,“曲伯母,我要去甘肃找我爹,放心不下您的身体,所以走前来看看。我不可在外久留,就先告辞了!”说罢,起身准备离去。
“婉清等等,”曲夫人叫停住婉清,走到书架,在一叠书中翻了翻,取出一封牛皮纸袋来放置在书桌上,“有你的信。”说罢退出门去。
婉清走到桌前坐下,缓缓抬起信封,信封上几个字瘦劲清峻:“顾婉清亲啟曲泠生”
婉清感觉要窒息了一般,那熟悉的字体是日日夜夜期盼着的,现在明晃晃的就在面前却好似腕刀般锋利让人悸痛得喘不过气来。
婉清抖着手牵出里面的信纸。白色的信纸散发着悠悠墨香,信纸上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几个字,“婉清婉清婉清婉清……”。
泪水顿时决堤,婉清掩着面抱着双肩痛哭起来,追逐玩闹嬉笑怒骂的景象还在眼前,分离之后所有的想念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出来。
许久,婉清稳下情绪,侧过身将信纸细细叠好,塞进信封,心中一点点豁然欢喜起来。
回头间猛然别见衣帽架旁的试衣镜,面前的人面黄肌瘦,身峋骨削,发白的土布棉服上打着几块不同花色的补丁,耳旁又响起镖局门口那妇人的声音,“这块牌匾木头不值钱的!”
今非昔比,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顾家大镖局独女千金,而你还是那个高不可攀的盐商世家二公子。曲泠生,你我向来缘浅,枉顾情深!
婉清抽出纸笔,在信纸中写下,“泠哥哥,不相见,不相念!”一字一泪,一句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