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箱子里没有啊,月姐姐记差了?”婉清站在方椅上,一手撑着衣橱的上延斜探出半个身子,头顶着箱子敞开的上盖,一手伸长在箱子里摸索。脚下的椅子吱呀吱呀随着婉清的动作响个不停。
“不会记差,就在这箱子的最里头!”小月在下头扶着椅子仰着头,“你仔细着脚下,可别摔了!”
“找着了,找着了!”婉清叫道,将压着箱底的一抹碧蓝猛地一抽,脚心一个不稳向后翻去,直直地倒在小月怀里,小月抱着婉清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推开婉清揉了揉身体,却看见婉清在一旁支起身,看着手中的绣裙傻笑。
“你也真是的,一大早就来吵我,我整个家当都要被你翻了去!”小月嗔怪道,拉起婉清,将她身上的尘土拍了拍,“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要问我借早些年的衣服。虽说咱们家不比往日,但是近几日咱们卖绣品,去新制一套衣裳的钱还是有的。”
婉清细细翻看着手中的绣裙,眼睛抬都没有抬,“早些年只见过月姐姐穿过一次,那还不是和新的一样。现在你也不合身了,赠与我吧!现在再去新制衣服也开不及了!”
小月佯装生气,捣乱婉清未打理的头发,“我舍不得穿的,却被你记挂去了!”又转身去拿梳尺,“我先帮你绑个头先!”待转过身,婉清已经将衣服穿了一半,遂一旁静静等着她将衣服全部整理好。
婉清捋了捋衣裙的褶皱,站在镜子前。一身旗袍正是合体,精致的滚边,繁复的盘扣,立领半掩着纤细颈项,开叉处隐约着温柔蚀骨,虽没有金银相衬,珠玉点缀,却是一领一叉一窈窕,将玲珑有致的身形凸显地极其成熟妩媚。而一抹碧蓝却衬出少女的清婉柔和,融合在婉清的身形眉眼中却是另一番独有的绝世风雅韵味。少女看着眼前的自己有如临水照花人不禁莞尔一笑。
檀香木的梳子在婉清头上游走,不一会儿一个云髻高绾便在小月手下现出。小月看着镜子中的婉清,微微有些失神,思绪再一次被拉回十年前。
当日却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被他紧紧牵着手拍打着隆发裁缝铺早已上钥的门。老裁缝合了衣开了门挑起试衣间外一点烛火,取出新制的旗袍。跳跃的火苗映在他的脸庞,双眸中闪动着一抹碧蓝。他连说了两遍,很美很美。但是她觉得这么暗的烛火里,他一定没有看分明,至少没有看清她已经哭花了的妆容和精心挽起的云髻。这都几年过去了,小月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转身去取抽屉里的胭脂水粉,当年自己还是婉清这个年纪呢。
“哎呀,什么东西,硌的我难受。”婉清解开斜襟上的几颗盘扣,右手伸进左边嘎子窝,缓缓牵出一条淡绿色丝帕来。展开一看,素净的娟面上并未绣任何图案,仅仅在帕子左下角用红线绣了两行小字。婉清凑近眼去,看着像是小月早前的绣工,遂就着上头的字喃喃出来:
遥相千山外
泠泠何处寻
“这是什么?”婉清招了招手绢。
小月回转过身,一个箭步将手绢夺下,胡乱塞进衣兜,放下水粉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出门卖绣品了!你自个儿上了妆去,泠生少爷眼看着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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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生和婉清不言不语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自从顾家大院出来已经穿过十数个巷子,几座小桥,几个弄堂口。清晨还未见大日头,以往溜达采办的人尚未出门,空空旷旷的街道里吹着徐徐的清凉微风,吹得婉清心中一片通透。
以往的泠生总像有忙不完的事,急冲冲往这儿赶往那儿赶,有时叫婉清先回家,有时执拗她不过便让后头跟着。婉清每每眼看追赶不上便开始闹别扭。泠生也会偶尔停下等等婉清,不一会儿又不经意地与婉清拉出些许距离,继而又停下等待。像今日这般,两人一同缓缓地踱着步在印象里尚未有过,婉清心底漫起一丝满足,泠哥哥这是一心一意地在陪她散步。
待走到镇中浅源石桥上,泠生见前头就是营部,便在桥中围栏上坐了下来,婉清便捋了衣裙在侧旁也坐了下来。日头升起,桥底的河面折射出凌凌微波照亮少女低垂的眼眉,婉清用小指勾出吹进粉嫩唇角的一缕青丝缠到耳后。
“那个……”泠生看见这一幕,觉得脸上有点灼热,便别过脸去望着河面,深吸一口气率先开了口,“从没看见你穿过旗袍,你也素不爱胭脂水粉的。”
婉清见泠生转过身不看她,又说出这些许话来,心想莫不是泠生不中意她的这身打扮,眼底一黯,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做回应。
泠生见婉清不搭话,原先想好的一肚子话现在说出来只显得唐突,许久鼓起一口气,瞟了瞟婉清,见婉清盯着自己又闪烁过眼去,无措地抓抓头小心试探道,“我在德国时候有给你写过信的,你可看过?”
轻声的一句恰如一颗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掀起涟漪,婉清脑中浮现当日的落魄情景,低头看见借来的碧色裙摆,眼前顿时起了一层朦胧雾色,遂把头低的更低,又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了回应。
泠生见婉清不语,竟不知再如何开口,两人再不搭话尴尬地坐了一阵子。眼看日上三竿,泠生起身道,“明日部队就要去上海了!”
婉清听闻,即刻起身急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还不知道,我回来立马会来见你!”
婉清只得点点头,却见泠生指着前头的营队说,“我现在得归队了,有个会要开,不及送你回去了,你不妨到我办公室等我,待到开完会,一同去我家吃个午饭吧!”
婉清抬眼看了看营队大门口抬着步/枪的一众守卫,又想起当年被同样穿戴的国军追杀,全家背井离乡的场面来,不禁心中一寒,连连后退。
泠生一阵心疼,紧紧拉起婉清的手,“手借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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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清捧着一杯热茶踱着步在办公室里左看看又看看。办公室不大,一切摆设也是能简至简,屋内只有一实木书架,一张黑木办公桌及前后三把椅子,以及墙角搭着一件别着肩徽的黑色长款尼子风衣和一条黑色皮带的木质衣架。婉清走到书架前,抬头看看最上一层均是看不懂的外文字书籍,想是当年泠生德国留学时带回来的学习用书,再下两层又是一个个文件夹和牛皮纸袋,应该是军部资料,婉清觉得不能乱动,便乖乖地坐回书桌前捧着茶杯喝茶。
手中的茶杯内壁已经染上一层浅浅茶色,握手处的黑色橡胶也被摩擦地剥落了几处,想是泠生常用着的。婉清粉唇轻轻搭在杯口,觉得杯中飘上来的蒸汽抚过脸庞将自己全身都熏得暖暖的。
透过白色的蒸汽,婉清一眼看见桌面右侧一叠资料前立着一个黑白相框,便放下手中茶杯,伸手取过,“全家福呢!”婉清自言自语道。
相片上前头坐着一美艳少妇和一年轻男子,少妇上半身着精细考究的牡丹花印旗袍搭配灰色带褐色毛领的呢子风衣,右领口一枚金色的凤鸟胸针,端庄贵气正是曲王氏。右侧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头戴一顶黑色呢子圆边礼帽裹着一细圈黑色绸带,褐底长褂上浮出暗色圆形绣花,剑眉入鬓正是青年时的曲振江。
妇人怀抱着坐在腿上的一两岁幼童,水灵的眼睛小嘴微张露出珍珠般的一小颗一小颗整齐的牙齿,头戴鸟兽冠帽滚圆可爱。那年轻男子双手搭在身前一名少年的双肩,那少年已经高及前胸,竟和幼时的泠生的神色十分里像极了七八分。
婉清翻过相框背面,见右脚一行黑墨小字:长子泠世十岁生辰,民国七年三月十六。
“原来是泠哥哥的大哥,”婉清从记事起就从未见过这曲家的大公子,泠生也鲜少提及,“长得如此相像呢!现在该有二十六七了吧!”
正说着,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士官,手上托着一盘牛乳糕。
士官脱下军帽,放下糕点,对婉清嘿嘿一笑,“顾小姐吧!曲团怕您一个人闷的慌,叫我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说罢自己给自己跑了一杯茶,在婉清面前的椅子上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来,呼哧呼哧的喝起来,抬眼见了婉清防备地盯着自己,又是哈哈一笑,“曲团老大的副官,毛矩,别人都叫我锯子毛!”
婉清起身,颔首拘了礼,轻轻说道,“毛大哥,叫我婉清就行!”
“哈哈,婉清妹子!”锯子毛一把拉下婉清,“坐着坐着!”
锯子毛说着伸手自顾自拿了牛乳糕就往嘴里塞,觉得口味不错,又一连塞了好几个,谁知吃的太急被生生噎住,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一时间脸憋的通红,一只揪着喉咙,另一只就要取过茶杯想拿茶压一压。
婉清急忙又起身,快步走到锯子毛身后,从背后环抱住,一手握拳一手捂按锯子毛的肚脐和肋骨之间,一个用力向里向上一个挤压,锯子毛哇的一口将卡在喉咙的蛋糕吐了出来。婉清拍了拍锯子毛的后背,见他稍稍缓过气力,又走回桌前,将茶杯朝着锯子毛推了推。
锯子毛一脸窘迫,喝下一大口茶,说道,“老大跟我提过你,说你自小是习武的,难怪劲头这么大!”
“泠哥哥跟你提过我?”婉清抬眼急问道。
锯子毛见婉清情急的模样,狡黠一笑,“嗯,说你从小一身男孩子打扮,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像个弟弟一般毛毛糙糙黏黏糊糊地成天跟在屁股后头。”
婉清低下头去,双手摩着衣角黯然喃喃道,“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
锯子毛见着婉清落寞的神情,心下猜出了七八分,方觉失了分寸惹出眼前人的一片伤心,一时愧疚正要安慰,“不过他说那是幼时,之后……”却被门口一来人问话打断,“泠生,该复查了!”。
锯子毛转过头,见门口一抹白色身影,忙起身拦了出去半掩上门,“泗儿姑娘,老大不在去开会了!”
泗儿白了白锯子毛,“开会就开会了,你这么急的堵出来做什么?”说罢觉得心奇,便垫了垫脚侧了侧身想看看门缝里泠生到底在不在。
锯子毛急忙也侧了身挡住门缝,“里头有客人,这样看来看去不礼貌不是?”
泗儿点点头,将手中的托盘递给锯子毛,“那好吧,我那还有事也不能随时过来,泠生身体还没有好全,他回来后你给他量一量体温,若是没大碍就不用来找我了,按着往常吃药就行。我明早部队出发前再来复查一遍,届时再来取这些东西。”说罢就转身离去。
锯子毛回了身将托盘放在桌边坐定,见着婉清一脸疑惑,又推了推牛乳糕在婉清面前,“吃啊,老大叫我一大早去买的,贵着呢!”
婉清挪了挪身子,靠近了锯子毛一点,怯怯问道,“方才那人是谁?我觉得声音耳熟。”
“她呀!”锯子毛又拿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嘴巴鼓鼓地含糊说道,“早前老大在德国学习时的同乡,现在在营地里做护士长。气性很大,每次老大从战场上回来一身伤的在医护队里包扎的时候,都对我冷言冷语的,搞得好像是我把老大打伤的一样。老大说她当初懂事温柔脾性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许和老大单独相处时候,才会懂事温柔脾性好吧。不过没人见过那个样子,所以谁都不知道。”锯子毛咽下一口蛋糕,补道,“她叫李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