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寒举起手想要挽留阿裳,却被她最后一句话砸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同情地俯视他一眼,正要走,却发现有些不对劲。陆栖寒抬着手想要抓她,手指只在空气中乱划,面色焦急,目光却涣散着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这才记起宫主的小金毒性特异,被咬中的人在死去之前会先双目失明。心中一软,弯腰握住他乱划的手,又坐回他的身边,无论如何也不忍将一个濒死又失明的人丢在这里,独自离开了。
再三许诺自己不会丢下他跑走后,她去附近找了点水,折叠了一片大树叶做成杯状端回来。走回来的时候,见陆栖寒已摸索着在自己的手腕伤处敷了药,又往嘴里塞了什么药,就着她端过来的水,将药咽下。
看他不甘心顺从命运,垂死挣扎,越发觉得可怜。他喝完了水就忙忙地伸手来找她,她就顺从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心,也好让他去得安心一些。
想了一想,又挪了一下位置,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他枕在她的膝上,躺得舒服一些。毕竟是将死之人,于自己也算有恩,男女之别什么的,也不计较这些小节了。
他枕着她的膝,握着她的手,面色依然苍白,却是安祥了许多。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甘愿回去做衣女?”
她叹一口气:“这个说来话长……”刚想讲给他听,却见他眼睫一阖一阖,已渐睁不开。心中一酸:这是要咽气了。手抚在他的额上,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额上的碰触太过温柔,他的嘴角洇开一丝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长叹一声,忍不住落下一滴同情的泪。
然而接着她就发现这眼泪落得过早了。这人眼睛闭是闭上了,可是呼吸均匀,分明是睡着了,而不是咽气了。她尴尬地抹去眼泪。心道,看样子他还能撑一阵。
一个时辰以后,她被枕得腿都麻了。
反复试了几次他的呼吸,一个罪恶的念头浮上心头:这人怎么还不死呢?
急忙又念了声罪过罪过,怎么能盼人家死呢?死得慢一些总归是好事。
两个时辰以后,天黑了,他醒了。她也终于明白一件事:这人死不了了。
黑暗中,醒过来的陆栖寒忙忙地抬手就乱摸,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在这呢在这呢,没走。”
他松了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好多了。”
“你居然没死!”
“……你很失望吗?”
“没有没有。”她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没见过被小金咬到还能活着的人。”
陆栖寒在黑暗中笑了,带着笑意的嗓音尤其好听:“并不是你们的小金蛇不厉害,只是没有比我们伏羲宫的人更了解朱雀宫主的本事了。在来之前师父就嘱咐我们事先服了解□□,各种解药也带得足够,再加上我被咬中后勒住手腕、割开伤口放血,所以捡回一条性命。”
“原来是这样。”阿裳道,“怪不得宫主说伏羲教是朱雀宫的死对头,你们果然是一门心思地对付我们。你们想劫我走,到底是有何图谋?是不是你的师父需要一个衣女?”
“你想哪里去了?”他道,“我们绝非有所图谋。衣女术为邪术,夺衣女之身续命,是抢人阳寿的恶行,为天地所不容,必会有恶果报应。师父这样做,既是为了救你一条无辜的性命,也是为了阻止你们宫主堕入邪魔之道啊。”
阿裳沉默一阵,道:“听着很有道理,也很义正严辞。可是,伏羲教不是与朱雀宫是敌对的关系吗?我不相信你们是为了宫主好。”
陆栖寒道:“那敌意是宫主单方面的,我们伏羲教对她从来是没有恶意的。”
她哼了一声:“我不信哎。”
他无奈道:“他们长辈间有些说不清的恩怨,我也不太了解,也没办法跟你解释得清。只是,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什么话?”
“为什么你甘愿回去做她的衣女?”
“这个啊……”她的下巴搁在了膝盖上,“这话放在以前,打死我我也不信会甘愿做衣女。可是就在两天前,宫主帮我报了家仇,条件便是让我做她的衣女……”
黑暗的深草中,少年和少女拖着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风掠过草梢,虫鸣隐隐响起。
阿裳还摸出挂在颈间的碧环,让他摸一摸:“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块玉。”
少年手指感觉到玉环上残留的体温,听着女孩甜美的声音响在耳边,心中问自己: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坐在一起吗?为什么她的嗓音如此熟悉?他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脸,可是他身上蛇毒未尽,目力尚未恢复,夜色又太黑,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阿裳忽然感觉他的手轻轻抚在了她的面颊上。她愣了一下,停止了絮絮叨叨,却也没有躲闪。对于失明的人的摸索,下意识地宽容了。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他迷惑地发问,“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
她失笑:“我四岁就进了朱雀宫,今年十二岁,期间从未下过峰顶。难道你上峰去过?”
“不曾。”他摇头,“外人极少有能上去的,更何况是伏羲教的人?可是,我真的觉得……”他的手指沿着她的五官描摩,心中有些急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隐在了记忆深处,又想不起来。
阿裳听他说得认真,不由愣神,由着他在脸上摸索。
远处突然传来人声,还有火把的光亮。
“去那边再找找!”……“树林草丛都细细地搜!”……
阿裳伸头望了望,看到了火把下熟悉的穿黑衣的人。是朱雀宫的人找来了。如果被他们搜到陆栖寒,怕是难逃一死!她急忙把他往草深处一推,低声道:“你在这里不要出去,我领他们离开,你等天亮了再走!”
陆栖寒紧抓着她的手不许她走:“你真的要回去做衣女?!”
“要的,我不能出尔反尔。你别说话,当心被发现。”
用力挣脱了他,身后传来他低低的话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回头道:“我叫阿裳。就此别过,你保重。”低着身子弯腰走开,心中酸楚不已。这一别,怕是再不会相见了。
全然不知身后的陆栖寒已如被雷击中般呆住了。
阿裳。
阿裳。
他知道这个名字。他听过这个名字。
很久以前。有多久了呢?那时他四岁还是五岁?有一个女子对他说:栖寒,你要记住“阿裳”这个名字,以后若是遇到她,一定要离她远远的,不要理她,不要认识她,不要与她有任何交集……
那时他还小,本来记忆也不该很深刻,只是那女子语气太过严厉,他又特别信任她,所以才记住了。
算起来那个女子告诉他这句话的时候,阿裳大概还没有出世。她为什么如先知一般预见了阿裳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为什么发出那样的警告?
他想站起身来叫住她弄个清楚,余毒带来的阵阵晕眩却让他无法站立。
阿裳猫着腰走出去一段才站直身子,冲着寻人队伍挥手道:“我在这里!”
众人大喜过望,急忙上前询问她是否受伤,是如何逃出来的。
“抓我走的那个人蛇毒发作死啦,我就自己跑回来,不小心滚到山坡下面来了。”她说。
众人暗自庆幸找到衣女,不必在宫主面前以死谢罪了,欢天喜地地用小轿子抬着她往回走。临去前她悄悄回望了一眼草丛,那里静静的,她暗松了口气。
回到朱雀宫,她跳下轿子,不等人通报,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去见虞错。不料虞错不在正殿,也不在寝宫,她到处乱找,慌张间与一人撞了满怀。
定睛一看,原来是虞错座前一名女弟子,名叫玄鱼。玄鱼长她两岁,这一年十四岁,身材早早地长开,高挑而丰满,容貌明艳,是个美人儿。
玄鱼看清是阿裳,面露怒意,上前一步掐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怎么才回来!”
她知道玄鱼与暮声关系不错,急忙拉着她低声问道:“玄鱼姐姐,暮声哥他……”
“还用问?”玄鱼咬牙带泪,“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衣女跟人跑了,暮声伤得那么重还被投入大牢……也不知是死是活。”
饶是阿裳早料到会这样,还是心痛得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问道:“宫主呢?我要见宫主。”
“在宫门东边的崖边坐了一下午了。”
阿裳一路奔到崖边一块翘然大石前,仰望着临风而坐的虞错,喘息着道:“宫主,我回来了。”
虞错淡淡瞥了她一眼。
没有她想像中焦灼的神情或是得意的冷笑,虞错只用平平的语调道:“回来就好,去歇息吧。”仿佛对此事并不在意。
阿裳用满是忐忑的声音道:“宫主,暮声他……”
“苏暮声有意纵容敌人劫走你,我已令人将他投入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