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良好的修养让他答道:“好的……”
阿裳仍在惊讶中不能回神:“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栖寒没有注意到她过于熟稔的语气,答道:“前天夜里我不慎坠落山崖,摔折了肋骨,幸遇倚青楼主将我救起带回医治。”
“这么巧!我前天夜里也遇到一个人坠落山崖,摔折了肋骨!那人摔折了三根,你呢?”
“也是三根。”
“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阿裳说得兴起,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无巧不成书。忽见自己左手徐徐举起,对着她的脸竖起了小指。一只手而已,居然用手势在对她表示鄙视,虞错的表达方式真是越来越丰富了。她瞪着左手,喃喃道:“你怎么骂人呢?”
躺在那儿的陆栖寒没有注意到她的嘀咕,只是被她提到的“巧事”震撼了。
“这位姑娘,”他艰难地道,“你就是半夜挂在悬崖半腰上的那位吗?”
“咦,你怎么知道?”阿裳惊奇地眨眨眼,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啊——你——你就是那个——那个——”
床帘子突然刷地被拉开,床边赫然站着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的祝倚青,俯视着床上盖被聊天的两人。
他其实一直在帐外。之前早就察觉了被子里还躲了一个人——被子鼓成那样傻子才看不出来——然后示意小童关门离开,自己悄没声的留了下来,偷听到这样一桩“离奇巧事”。
阿裳看到祝倚青,吓得弹了起来,直缩到床角,满脸畏惧:“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原本想给这个女人一记凌厉眼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却怔了一下。这女人脸洗干净了,显出了原本姣美的容貌,与昨日那个脏兮兮的小叫化子已是不同。
不过祝倚青也就是怔了那么一怔,便收敛起了脸上的微微吃惊,把眼神自然地换成鄙视,狠狠盯她一眼:“你是白痴吗?我在这里听了半天都急死了,你还未明白过来?”伸手一指,指向陆栖寒。
“我已经明白了……”她看一眼陆栖寒,“他就是那天晚上原想救我,自己个儿栽下山崖的那个。原来他不是被他同伙救走的,是你的人带走的。哦,他也不是我以为的山贼。”
祝倚青忍不住笑了:“为了救你,自己栽下山崖?你们两个真是蠢到一起了。陆栖寒,你好歹也是伏羲掌教的大弟子,遇到这个白痴女人,才智都被拉低了吗?”
阿裳趁他笑得欢,悄悄爬下床,就想开溜,毫无悬念地被祝倚青拎住了衣领。
“哪里走?我让月生去叫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走错门了。”
“呵呵,走错门?能错到爬到别人床上的地步,也是奇事。”
“我……我……”她挣扎半晌,依旧被扯得紧紧的,看样子跑是跑不了了。心一横,仰脸道:“我知道你是做人的五脏肢体生意的,我不过吃了你家两个馒头,你就要切我肢体,也太过份了。不过如果你一定要切,那我愿意给你一只手。我的左手。”
她大义凛然地把左手伸到了祝倚青的面前。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她的左手,认真盘算了一下这笔成本只有两个馒头的划算生意。然而下一瞬就见这女人突然收回左手,并狠狠地抽了她自己一耳刮子。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左颊红肿,并冒出了泪花。
“你……”他疑惑地开口。
“我太冲动了。我收回刚才的话。”她以右手握着有些暴躁的左腕,含泪道。
他看着她,忽然感觉有了兴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挑了挑细长的眉,“刚才那笔生意成交了。”
“啊?!”她感觉左手更暴躁了,只好用力按着,苦着脸道:“怎么就成交了……”
“生意人言而有信。”他轻松地道,“这几日没有需要接植左手的病人,这只手就先寄存在你那里,等我要用时就来取。”他说的如此一板一眼,仿佛讨论的不是一只鲜活的人手,而是一块腊肉。也不等她应答,他就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你做为我的货物的寄存者,不许擅自离开倚青楼。你的食宿费用是不能白蹭的,若不想继续出售肢体,变作人棍……”
她急忙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想,我不想变人棍。”
“那就以劳作相抵吧。”祝倚青指了一下床上躺着的陆栖寒,“这几日生意忙,人手不够,他也是因你而伤,你就先负责照料这个人吧。”
“可是我不懂医理啊。”
“他懂。”祝倚青散漫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错。”阿裳下意识地报了假名。对于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祝倚青,她才不会报真名。不过也假得不过份,她的身体中不是还有一个虞错吗。
“小错。”他点点头,施施然离去。
留下阿裳呆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想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导致自己仿佛是整个人卖给了他,还要白给他做工。
这真是个精明得可怕的生意人啊。
屋内,阿裳懵了一阵,而后才记起床上还躺着个伤者——她的职责所在。
陆栖寒显然也听到了她刚刚做的那笔赔掉一只手、赔出血的赔本生意,同情地对她道:“有劳小错姑娘了。”
她悠然回神:“你叫我什么?”
“小错姑娘啊。你不是说你叫小错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不认得我?”
“哦,坠崖那夜夜色太暗,我没有看清你的脸。”
阿裳这才记起,非但坠崖那夜他没看清她,她十二岁那年与他第一次谋面时,最开始她带着面纱,后来一起滚落山坡,他便因为蛇毒发作,视物不清。所以两次相遇,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见过她的脸。
她微笑道:“原来你没有认出我啊。我是……”她刚想自我介绍,左手突然抬起,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将“阿裳”二字硬生生捂了回去。左手的动作凶猛又突然,不但话头被截断,不防备中咬到了自己舌尖,血腥味弥漫口腔。
她苦得脸都皱了起来。
陆栖寒吃了一惊,忍痛撑起身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阿裳保持着一手捂嘴巴的姿式,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摇头是对陆栖寒摇的,表示自己没事。
点头是对左手虞错点的,表示自己领悟到它的意思了——不暴露身份。
然而在陆栖寒看来就感觉有些糊涂了,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这姑娘不是有病吧?
及至左手从阿裳的嘴巴上移开,她抬袖抹去嘴角血丝,强作微笑,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地接续了下去:“你竟然不认识我。我是我们村公认的最美貌的姑娘。”
听到这样的自我介绍,陆栖寒不免沉默了一下才接话:“……久仰。”
阿裳心中凌乱的很——这是哪来的久仰啊。看他吃力坐起,她记起自己的职责,伸手去扶他坐好。这时他注意到她左手伤痕累累,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阿裳尚未反应过来,左手却已强烈反应,手指灵巧一拨,从陆栖寒指间脱出,一个漂亮扭转,拿住了他的脉门。
陆栖寒身手原也不错,只是此时受伤体弱,又毫无防备,竟就这样被拿住了。他以为是自己动作唐突惹恼了她,忙道:“我是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并无冒犯之意。”
“嗯……是吗?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没有必要再掐着你的手腕子不放了,对吗?”阿裳对着她的左手说道。
左手却不甘心地在陆栖寒脉穴上狠掐了一下,掐得他连蹙眉头,这才松开。
阿裳捉住了左腕,抱歉地道:“我下手时常不知轻重,抱歉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她知道虞错痛恨伏羲教的人,偏偏是多年前试图劫持衣女的陆栖寒,此时它怕是连一掌拍死他的心都有。
陆栖寒也没有多心,只道这姑娘性情古怪些。“没什么。我还是替你看看手上的伤吧。现在好好上药,还可以不留疤痕。”
“没事的。”她紧紧抱着左手,生怕它再暴起伤人。“不用了不用了,留疤就留疤吧,丑一点没关系。”低下头又咬牙小声补了一句:“丑死你。”
不料这句话刚说完,左手就直楞楞地伸了出去,直递到陆栖寒鼻尖前。就算是变成了一只手,虞错也是爱美的……
陆栖寒的嘴角忍不住抿了一点笑意,从怀中摸出一盒药。再看了看给她手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有些红肿。将盒中淡绿色的透明药膏一点点抹在伤处,一边问道:“这还是那夜坠崖时弄伤的吧?”
“嗯。”她答应着,有些心不在焉。他坐在床沿,她站着,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是他光洁的额,挺直的鼻峰,以及第一次看清的、细密的长睫。这个人总像拢了一层如玉的浅浅光辉,看一会儿就要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