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家的大娘子蒲柳氏,闺名静惜,在宏景二十五年深秋的某个萧萧深夜,香消玉殒了。
蒲家所有的人皆释去华盛之服,除了金玉珠翠,着上素淡之衣,为她哀悼。
老太太想她平日孝顺,且蒲家有今日也全靠了她娘家的支持;几个娘子想她素日和睦,青璧、青桑等想她慈爱宽厚,家中仆从又念她怜贫惜贱,因而整个蒲家都沉浸在悲痛中,莫不悲号痛哭。
家里的顶梁柱尚在狱中,家里的女主事又走了,老太太不得不重新出来主事。讣告当晚就送去了柳府,天未亮,柳公就携了两个儿子到了桑园。
柳氏的亲母在她六岁那年就已过世,柳公从小就怜惜于她,且又只得这一女,故一直都视她为掌上明珠。忽地听闻女儿去了,不禁纳闷,更觉伤心,原本只要两子去了即可,他却不顾身份也赶了来。
柳公对女儿的暴毙心存疑虑,此来就是要弄清真相。这两日他虽知女儿肺燥咳嗽,但觉不至于致命,而日前蒲家又接连出了几桩的事,让他不得不起疑。于是请了京城名医郁郎中前来查看。
郁郎中从一直给柳氏看病的萧郎中那拿过药方,仔细看了,不觉有异,又看了当晚柳氏所服之药的药渣,也是正常。再问了服侍柳氏的瑞珠,说是夜半柳氏突然全身发抖,大量呕吐,未等郎中至,就已没了气息。郁郎中进房见了柳氏,唇青舌紫,嘴角有白沫,再看指甲也是片片青紫,顿时变了脸色。
跪地回禀了柳公,说柳氏极有可能是中毒而亡,若要详查需请仵作前来验证。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柳公闻言,拍案而起,命长子请了大理寺卿陈泰来。
老太太心中胆颤,万没想到柳氏竟是中毒而死,但事关蒲家家声,见柳公大怒请来了大理寺卿,不得不说道:“柳公息怒,大娘子虽死得突然,但事情尚未有个头绪,且那大理寺主百官刑狱重案,此事如何需惊动陈公。”
柳公怒道:“静惜自嫁入你蒲家,相夫教子、爱老慈幼,现无辜惨死,本相定是要请那陈泰来查个水落石出。”说完,冷眼看向王氏,又扫过面前蒲家众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噤。
青桑对那陈泰来有所耳闻,是个查案高手,见柳公请了他来,已知老太太想将此事低调缓行是行不通了。而她初闻柳氏逝,以为是突逢急症。她见柳氏咳嗽多日,猜测是肺病,古代医术有限,这肺病也是致命的,但现在却说是中毒而亡,不禁也有些胆寒,不知是误食了药物,还是被人加害。
陈泰来至桑园,拜见了柳公后,即命仵作验尸。此时,青桑方知柳公如此信任陈泰来,除他查案有方外,原来他竟是柳公的学生。陈泰来那声“恩师”,让老太太更是阴沉了脸,恐蒲家再难太平。
结果如郁郎中所说,是中毒而亡,所中毒物疑是羊踯躅。这药物不是用于治咳的,故不是方子上的药物,且有大毒,食后会恶心、呕吐、心跳缓慢,最后因呼吸抑制而死亡,一般只外用于止血、止痛、祛湿。
柳公闻此,已知女儿果是被人所害,请人禀内廷请了假,不再早朝,端坐于蒲家大厅,只等陈泰来查明真相。为防有人私逃,柳公命次子带了众多家奴将蒲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泰来慎重起见,蒲家的每个人都由他亲自问询,并着了几名衙役进行搜府。
折腾到了午时,终有了眉目,只见一衙差从绿锦箱中搜出一小包药,经仵作和郁郎中验证,确认是羊踯躅。
同时,陈泰来在问了瑞珠后知,昨晚戌时过后,瑞珠前往厨房端药,见有人刚拿着个罐子从厨房出来,瞧着像是绿锦。
由此,人证、物证似是都有了。
老太太见此,抢先骂道:“竟是你这个贱婢下得毒手,前日就不该留你在府中,应将你同淑晚那个贱人一同赶出府。我一时心软留了你,岂知你留府竟是存了这样的祸心。你要使这阴狠手段,只管冲着我这老妇来就是,为何要去害那静惜,她平日里最是疼你们这些仆从,你怎下得了手?我可怜的静惜呀!”老太太边说边呼天抢地的哭嚎,惹得柳公悲痛,忽地从长子身上拔过佩剑就想一剑刺死绿锦。
陈泰来连忙拦着,说道:“恩师要紧着身子,休要动怒,此事交由学生来办。”
两个儿子也过来跪下,求父亲息怒。
柳公这才愤愤扔下佩剑,重坐于椅子上,对陈泰来说:“此事交于你我自是放心,你要明察秋毫,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是谁害我女静惜,你拿了便是,不必顾及其他。”
此言一出,惹得老太太顿时止了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柳公黑沉的脸都要滴下墨来,终没敢出言反驳。
其他人则有些慌乱之色,这要是绿锦随口乱咬,岂不是要被拉去做垫背。
陈泰来扫过众人,问那已经瑟缩一团的绿锦,为何会有这药。
绿锦跪着哭诉道:“奴婢自被五娘子买来后,常遭斥责,稍有不顺,便受毒打,奴婢实在是害怕至极。那日五娘子说老爷下狱,在蒲家已无前途,打包细软,要奴婢一起私逃。奴婢不肯,她就威胁说若我不肯与她一起走,她便去禀了大娘子,说奴婢手脚不净,偷了她的首饰,要大娘子将奴婢卖入青楼,奴婢害怕这才随她一起逃了。岂知半路不知被何人劫了,五娘子被人痛殴装入布袋中,之后发生之事就如各位所见。奴婢深知五娘子手段,若再与她一同出府,她定会变本加厉,毒打折磨奴婢,奴婢这才苦恳留于府中,而非老祖宗所说要加害大娘子。”说完,绿锦挽了袖子,只见手臂上皆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还有一些似是尖锐之物所戳留下的伤疤。
绿锦继续说道:“奴婢因身体多处有伤,时常疼痛难忍,却又没有伤药可用,直到有一次无意中被二娘子看见。二娘子心善,常常拿了伤药给奴婢涂抹。这羊踯躅正是二娘子所赠,有止血定痛的功效,每次奴婢熬汁涂抹都能止痛。”
大家闻言,全都看向了香云。香云脸色惨白如纸。
“如你所说,这羊踯躅是二娘子给你?”陈泰来问道。
“正是。”绿锦说道。
“那你昨晚前往厨房所谓何事?”陈泰来再问。
“奴婢是去那借火熬汁。”绿锦怯怯答道。
“你这贱婢,定是你借机将毒汁倒于我女儿药中,使她食了丧命。”柳公听到此,心火已再难按捺,忿然起身将桌上茶杯摔向绿锦。
绿锦不敢躲避,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脸上,顿时红了。
绿锦疼痛难忍,又不敢呼痛,只能捂着脸嘤嘤哭着。
“二娘子好意将这药赠于你止痛,你却用于加害大娘子,如此歹毒心肠,真是令人发指。”陈泰来怒斥道。
“大人明察,奴婢真得未曾加害于大娘子,真得没有啊。”绿锦哭喊道。
“来人,将此女收押再做判决。”陈泰来吩咐左右。
左右两人上前欲将绿锦带下,但绿锦却扑到香云身边,死死抱住她的腿,哭喊道:“二娘子救救我,你知那药我是用来治伤的,绝不是用来害人的啊!”
香云脸色越发惨白,畏怯说道:“我是将那药用于你治伤,但又如何知晓你是否害人?你且随了陈公去,他自会查明真相。”
绿锦听闻,只是抱着香云的腿痛哭,不肯放手。
陈泰来见此,倒未命人强行拖曳,反而问香云:“二娘子,敢问这药你是从何而来,用于何处,手中是否还有?”
香云赶紧答道:“禀大人,此药是小姐(即柳氏,香云曾是柳氏的陪嫁丫鬟,故一直保留此称谓)所赐。奴婢幼时曾为浣衣房的洗衣婢,双手长年累月浸泡于水中,年岁渐长后,逢那天气变化,便常常疼痛难忍。小姐听闻这羊踯躅用于风湿顽痹、止痛定痛效果甚好,这才命人置了赐于我。”
“你可知这药有毒?”陈泰来问。
“不知,要是知道这药有毒,定不敢送于绿锦,而酿了今天之惨祸。我家小姐死得真是冤枉。”香云说着,凄然落泪。
“香云乃我女静惜贴身侍婢,与她一同嫁入蒲家,后又由静惜做主给了婿郎做了二房,她与静惜情谊深厚,断不会加害于她。”这香云原是相府的洗衣婢,机缘巧合之下柳公见她机灵,又善梳头,便提了她伺候柳氏。可以说她从小与柳氏一同长大,后又一同嫁入蒲家,同柳氏的感情正如柳公所说,深厚异常,无人觉得她会去加害柳氏。
陈泰来略一思索,说道:“大娘子去了后,二娘子可有望扶正。”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惊诧。大家只想到香云与柳氏的感情,却忘了这一层。柳公也有些怀疑地看向香云。
香云面无人色,凄凄哭诉道:“老爷在狱中,能否救出尚不可知,家中又无可依之人,只得小姐之力方才有望。我若有心主位,也不会选于此时。老爷若无,主位何用?更何况小姐待我情深义重,我对小姐忠心可鉴,若是我加害小姐,我愿死后入那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听她说得诚挚有理,也不再疑她。
于是,所有的疑点又回到了绿锦身上。
“奴婢真得没有加害大娘子,真得没有。”绿锦双眼发呆,喃喃说道。
青桑见状,心生不忍,上前蹲下身,对绿锦说道:“久闻陈公刚正不阿、明察秋毫,若真不是你所为,你可放心随他去,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绿锦满脸是泪,抬头看向青桑,愧疚道:“那日之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请三小姐不要记于心上。”
青桑安慰道:“我知你是受五娘所迫,那日之事,也是她所为,我定不会记恨于你。”
绿锦闻言,惨然一笑,一股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渐染了香云的裤腿、青桑的素白孝衣。
青桑惊恐万分,伸手扶住绿锦缓缓倒地的身躯。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青桑的袖子上、手上都是她的鲜血。
“不好!”陈泰来命郁郎中上前抢救,却依然迟了一步。
绿锦已咬舌自尽,死在了青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