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思疑惑的扫了芳玲一眼,自打她被龚氏踹了一脚之后,人好像变了些,沉默了许多。
不过,有一样没变,每每大哥来时,她总是有意无意的蹭过来想吸引大哥的注意,偏生大哥是个小孩子心性,半点也没将她放在眼里。
这些日子,她留神观察过被硬塞过来的三个丫头,芳玲虽然缺点不少,也妄想着要勾引大哥,心倒比夏雨和冬雪好一些,仍有良善之处,还会仗义执言护了一个厨房里挨打的烧火丫头。
瞧她这般心虚的样子,必然是二房又指使她做什么了。
正想着,巧云已经进来了,脸色很是焦急的样子:“三姑娘,不好了,大少爷被雷惊着了,这会子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作抖,这可怎么办是好?”
巧云是摘星阁的一个二等丫头,一直给人一种朴实低调的印象,不仅衣着仆实,长得也很朴实,从不掐尖要强,若不是孟九思对芳玲起了疑心,也不会怀疑巧云的话。
怀疑归怀疑,毕竟大哥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再加上他打小就害怕打雷,这会子吓成这般也很有可能,她放心不下,肯定要去一趟。
她看了一眼巧云,从她脸上看不到有半点可疑之处,要不就是她隐藏的太好了,要不就是自己多虑了,她淡淡吩咐一声:“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稍后就到。”
巧云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又微不可察的转眸看了一眼芳玲,看的芳玲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的捏了捏袖口里的东西。
只要姑娘一离开,她将这袖子里的东西往姑娘的枕头底下一放,事情就可成了。
可是成了之后呢?
成了之后,四姑娘若高兴不过说她一声办事得力,若不高兴,连个好脸色都懒得给她。
可是三姑娘或许就此名声尽毁,她毁了名声,大少爷焉能有好,依大少爷的性子,说不定还能闹出更大的祸事。
从前,她想攀上大少爷这根高枝,不过就是想着要摆脱自己奴婢的身份,挣一个姨娘做做,可是就在两天前,有些事情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改变。
当时,她去方园回话,不小心在花园遇到傅言杰,从前傅言杰和傅言芳兄妹二人也来过府里打秋风,只不过那时二太太不待见他们,所以她对他们的态度自然很差。
想是傅言杰怀恨在心,故意拦住她调戏欺辱她,还打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又扬言说,她若敢不从,便要二太太将她打一顿,再找人伢子来将她卖到烟化柳地去,她终归还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若放在从前,她断不会对他有半分畏惧,可是情况不同了,这一次,二太太打定主意要笼络傅言芳,借着她对付蒋姨娘,连带着对傅言杰的态度也好了许多,甚至纵容他在府里这般张狂,连老太太都不管。
对于二太太来说,她不过就是一条狗,想打想杀,随时都可以,那一次她去回话不是好好的就挨了她一记窝心脚了么?
有姨妈在又能如何,且不说姨娘素日待她并不算好,就是待她好,也护不住她。
她自己还被蒋姨娘寻了个理由打了二十大板,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她实在害怕傅言杰的威胁成了真,并不敢十分反抗,可是又觉得他的爪子摸在身上的时候十分令人恶心,她忍不住反抗时,他又是一掌打了过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挨他一掌时,大少爷突然冲了过来,一脚将傅言杰踹翻在地,额头撞到了石头上。
大少爷愤怒的指着哀嚎不已的傅言杰,沉声一喝:“若你个混蛋再敢碰我妹妹屋里的人,我定要跺了你的爪子!”
傅言杰一句屁都没敢放,吓得捂住滴血的额头,屁滚尿流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那一刻,一直被人当作傻子的大少爷在她眼中就像个突然降临的盖世英雄,她对他动了几分真心,自然不太愿意再听命于孟婉芳,干出这样陷害人的缺德事来。
而且孟婉芳还说了,这件事需行的机密,连二太太都不能告诉,若她多说一个字,就打断她的狗腿,她知道依四姑娘的性子,她绝对做的出来。
退一万步说,若被三姑娘察觉到什么,事情没办成呢?
四姑娘要怪罪她不说,二太太知道了一定也会怪她不事先通报,到时嘴巴子,窝心脚都轻的。
思虑间,绿桑已经拿来了披风为孟九思披上。
她白着脸色,迟迟疑疑的走上前:“姑……姑娘……”
“怎么了?”
孟九思蹙眉看着她。
“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还是……”
她脑子里开始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提醒三姑娘,让她不要去,如果提醒了她,就等于背叛了二房,到时候三姑娘若不肯护她,她就死定了。
而三姑娘无比清楚,她是二房派来的奸细,她有什么理由会护着她,她不想死,她死了,娘和弟弟怎么办,娘还病着,需要她拿银子回去买药。
若不提醒,结果就是刚刚所想的。
她……
到底该怎么办?
孟九思看着她犹豫万分的样子,心里早已明白了一切,她没有再问她,只是静静的等着,她在等着给她一次机会。
绿桑倒急了:“芳玲,还是什么,你何时变得这般蝎蝎螫螫的。”
“哦,也没什么。”芳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勉强从唇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就是想提醒姑娘,马上就要下大雨了,还是穿木屐过去好,省得待会弄湿了鞋子。”
说着,心慌意乱的生怕被人瞧出什么来,又道,“我这就给姑娘拿双木屐来。”
孟九思暗自一叹,心里微觉得有些惋惜,仅此而已,并没有丁点难受的感觉,毕竟芳玲原就是二房派来监视她的。
这时,帘子一挑,青娥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还等你去拿呢,我已经替姑娘拿来了。”
芳玲讪讪的笑了笑:“瞧,我多事了不是,青娥早已经想到了。”
说完,便惴惴难安的退了下去,她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廊角柱子后头,待看到孟九思和绿桑,青娥一道出了屋,她焦虑的朝前跨了一步,从嗓子眼里想唤出一声:“姑娘,不要去。”
最后她又缩了回来,同时话也吞回了肚子,她站那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犹豫了好半晌,脚一跺,转身又回了屋。
回屋里四下看看,屋内空无一人,她连忙掏出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慌慌张张的塞到了如意枕下。
她不知道,屋外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窗户正紧紧的注视着她所有的行动,心内暗骂一声:“这该死的小蹄子,果然心怀不正,枉费我素日待她的情份。”
……
轰的一声,又是一声惊雷炸开,闪电像金蛇腾空,陡然间将云层劈开,照耀着夜色大地惨白一片。
一阵狂风起,将树叶吹的哗啦啦作响。
这声惊雷打下,直打的傅言杰激凌凌的一个跳起,他有些后悔自己太过性急,找了这么一个天公不作美的夜晚。
不过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是恐惧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在杏林内踱来踱去。
一时又仰望苍天,祈求着大雨千万不要落下,即使要落下,也得事成之后,否则,他准备好的迷药被雨打湿了就失了药性。
他的祈求果然被上天听见了,闪电只劈了几下,便隐退了,风似乎也小了一些,天地间,再次陷入苍茫的漆黑一片。
正等到急处,忽见黑黢黢的前方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丫头手里提着一盏在风雨里点的琉璃绣球灯,随着风一摇一晃的,绣球灯里的烛火也跟着一摇一晃。
他的心在这一刻狂乱跳起,身子一闪,躲到假山后头,只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来,两只虚浮的眼像是暗夜里的狼盯着来人,冒出绿莹莹的光。
待两人走近时,他才稍稍看清楚,那提着绣球灯的丫头正孟九思身边的大丫头,她手里的灯笼照射出的光打在后面那个人的身上,微微点亮大红色披风上的星点海棠花,正是早上见到孟九思时,她披的那一件。
果然是孟九思。
她来了。
他日也盼,夜也盼,盼着能一亲芳泽的孟九思终于来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几乎将所有的不安和犹豫全都抛诸脑后,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要得到她,他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要得到这样如妖似仙的绝顶美人儿。
而且,半夜三更的她只带了一个丫头出来,更方便他行事,下次,哪里还能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再没有半点犹豫,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迷药突然冲出来,往两人面前一撒,一阵香风拂过,两人软软的应声而倒,琉璃绣球灯打碎在地,灯火瞬间熄灭了。
他激动的像是饿虎一般扑了上去:“美人儿,爷来了。”
忽然,嘴巴剧烈一痛,那人的拳头已狠狠挥来,力气之大,直把他的两颗门牙全打掉了,顿时血流如注,他痛苦的哀嚎一声,人朝后重重跌倒在地。
“大胆贼人,竟敢夜潜将军府,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接下来,一声男人的冷喝声响起,傅言杰这才知晓刚刚见到的,抱到的,哪里是什么美人儿,根本就是个大男人。
他又羞又躁又怕又痛,急得正要亮明身份,一个大麻袋兜头盖脸的套下,他都来不及挣脱,如雨点般的拳头打下,直打得他像是杀猪一般的嚎叫嘶喊。
“我不是贼人,不是贼人,我是你们府上二太太的表弟傅言杰……”
“放屁!”拳头越来越急,那人一边打,一边骂,“分明就是贼人,还敢冒充我府里的客人,客人哪有用下三滥的迷药迷人的,简直该死!”
“救命啦,救命——”
他拼命的扯着嗓子大声呼救,偏生风声再次呼啸,他扯破了喉咙也没人听到他的呼救声,也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人活活打死时,麻布袋忽然又被打开了,他终于得见天日。
那人一把揪住被揍的肿成猪头的他,冷声问道:“你说你是二太太的表弟,为何要用迷药害人?”
他拼命将肿成核桃的眼睛睁出一条缝来盯着他,咬牙否认:“你……你……血口喷人,我……何尝用迷药害人了。”
绿桑早已经爬起来,站在旁边冷笑一声,厌恶的盯了一眼傅言杰,又看向吉祥道:“看来这贼人还挺硬气,他不招就算了,将他打死丢出去!”
幸亏姑娘多留了一个心眼,让青娥折回去盯着芳玲的动静,又叫来了吉祥,让他假扮成自己的样子走了这条抄近路的小道,自己则带着天宝从正路去了摘星阁。
果然,这个无耻之徒真躲在这里等着姑娘,这帮人实在太可恶了,几次三番的想谋害姑娘。
傅言杰一听说要打死丢出去,本就唬着心肝儿俱碎的他再也撑不住了,魂不附体的急扯着嗓子道:“招……我都招,都招……”
绿桑道:“口说无凭,还需得写下供词,签字画押才行。”
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纸笔递到了傅言杰面前,顺势吹亮一个火捻子,将他污血横流的脸照的益发像个从血池里爬出来的鬼似的。
傅言杰不想绿桑连纸笔都备好了,暗自后悔不迭,招了人的道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孟婉芳明明都说的计划好的,怎么就走漏了风声,挨了这好一顿打不说,还要被逼供。
他再度强撑着疼痛,哀惨惨的摇头道:“手……手折了,写……写不了……”
吉祥恶狠狠的盯了他一眼,一把利刃在瞬间对准了他的眼睛:“真折了,写不了?”
“能……能写,能写……”
傅言杰连忙拿过纸笑,乖的跟孙子一样,伏在地上,将沾了笔墨的狼豪笔在嘴里就着唾沫,伸舌头舔了两下,刷刷刷的写了起来,绿桑将火捻子用手笼着,替他照亮。
不消一会儿,他写完供词,又顺手沾了脸上的血,按下了手印。
绿桑看了,恨恨的骂了一句:“真是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我都……招了,这下可以饶……饶过……呜……”
就在他以为自己听话的写下供词,可以逃出生天时,麻布袋再次兜头兜脑的罩下,拳头挥来,比先前的更重更急。
杀猪般的嚎叫再次透过麻布袋响彻在黑夜里。
这一次,终于惊动了府里的人,稍倾,就听到一个老太太凄厉而嘶哑的哭喊声响起,在瞬间打破了傅言杰杀猪般的嚎叫。
“住手,快住手!杰儿,我的杰儿啊,我苦命的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