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长宜听羿楠这么说,就想起了自己新买的相机了。
他这几天早上起来,就对着窗外的松鼠练习拍照,有的时候,也出来对着山里的景色咔嚓几下,按照江帆的要求,同一景物,就选不同的光圈和速度拍照,为的就是比较出不同的效果。所以,对羿楠说的早上摄影的人多这话比较有共鸣,因为他现在多少懂得一点光线的运用了。
但是他不想跟她探讨摄影技巧,就说道:“羿楠,你上午给我打的电话很及时,不然就会造成损失,那样就晚了,谢谢你提供的这一信息。”
不知为什么,羿楠听了彭长宜的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她却用很平淡的语气说道:“如果您只是为了对我表示感谢的话,那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没什么,应该做的,别忘了我不但是个记者,还是革史办的一名工作人员,于哪方面讲,我都有这个义务和责任,您不必对我进行感谢。”
听了羿楠的话,彭长宜感到自己反而倒小气了,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羿楠见彭长宜没有说话,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随后骄傲地说道:“彭县长,您还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挂了。”
彭长宜赶紧说道:“没事了,挂吧。”
挂了彭长宜的电话,羿楠深深出了一口气。
她今天是跟着老干部局组织的老年摄影协会的人来桃花谷的,一来有采访报道的任务,二来自己也是个摄影爱好者,也借机为参赛准备作品。他们刚到桃花谷,就意外看到有人在砍那些老树,职业的敏感让她忍不住上前询问,才知道他们想砍了桃树种麻核桃树。她第一个就把电话打给了龙泉乡党委书记赵丰,哪知赵丰对这件事不太认真,说可能农民根据种植需要砍的,是小事。她急了,说道:这不是小事,我刚才问了,他们就是想全部砍掉,改种核桃树,如果把桃树都砍了,还拿什么举办桃花节?你要是不管,我就给彭县长打电话。
赵丰说:“我的姑奶奶啊,你就别掺和事了,少添点乱行不行?我们都快忙不过来了。”
羿楠听了这话很生气,她刚想跟赵丰理论理论,赵丰就把电话挂了。
羿楠想不明白,现在就连小庞跟自己说话都是这个口气,不让自己给彭长宜添乱,自己添什么乱了?她不相信把农民砍树这个情况反映给彭长宜就是添乱,她还不信邪了。于是,索性就把电话打给了彭长宜,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添乱。
中午,赵丰给羿楠打电话,让他们来乡里吃饭,羿楠赌气地说不去了,他们自己带了饭。今天和她同来的这些人,都是三源摄影爱好者协会的会员,这次来桃花谷,都是为了桃花节摄影大赛准备作品来的,他们已经先后几次来这里了,只是由于工作关系,羿楠是第一次跟他们来。由于这些人的年龄都普遍偏大,而且是骑自行车来的,所以,大家也就不想再骑车去乡政府吃饭,就吃自己带来的午饭,然后有的在地下铺上凉席、塑料布或床单什么的,就躺下休息,也有的坐在一起打扑克,因为中午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不适宜搞创作,阳光太强,拍不出漂亮的艺术片子。
彭长宜来电话的时候,羿楠也正靠在一棵树干上休息,挂了他的电话后,就无心休息了,端着相机一人转悠。
羿楠的确对彭长宜是寄予很高希望的,这在彭长宜刚来时就体现出来了,她毫不掩饰自己接近彭长宜的用意,她的确是想利用彭长宜来达到某种目的,但这目的,绝不是男女之情,不过,如果需要,她也不妨使用这种手段。但是,经过几次的试探后,她发现这个年轻的县长,的确不像在亢州时报纸对他宣传的那样,软蛋一个,不敢负责,不敢担当,甚至唯恐自己招惹上什么是非,这样的人怎么能和她心目中的偶像徐县长比?
徐县长爱憎分明,在原则问题上从不妥协,甚至斗争到底,他从不屈服于邬友福,在羿楠的眼里,邬友福就是个大流氓,是生活中的流氓,也是政治上的流氓,他善于排除异己,拉帮结派,把三源视为自己统领的独立王国,他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在这里,他一手遮天,他就是最大的法,他可以无视牺牲的矿工们,任凭葛二黑等人对矿山肆意开采,并且毫不顾忌矿工们的性命,每年,都会有几个矿工在大大小小的事故中遇难,甚至都找不到他们的家属,矿主就随便把人一埋了事,如果有家属找来,给一点钱就把家属打发了,如果家属对赔偿不满意,轻则遭到恐吓,重则遭到殴打,而且没有地方去说理,没有地方去申诉,许多本地人宁愿要饭,也不去矿上干活,于是这些矿主就去外地找矿工。
前年,也是一个春天,羿楠三姨家的一个亲戚,就是这样被招到葛二黑的一个铁矿来当矿工的,在一次坑道漏水事故中遇难。最初,葛二黑他们也把这个亲戚当成了无名矿工,根本没有通知家属,后来家属听说找来,就给了两万块钱,家属不服,这才通过亲戚找到羿楠,羿楠就领着这个亲戚找到葛二黑,没想到葛二黑不但不追加赔偿款,还说“愿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在三源,我大哥、二哥说了算,三源的衙门口都是朝南开的。”他还对羿楠进行羞辱和调戏,好在羿楠及时摁下了兜里的录音笔,就把葛二黑说的话都录下来了。
羿楠拿着录音就去找到了邬友福办公室,邬友福根本就没把这个小记者放在眼里,他呵呵地笑着说:“既然你找到我,就是信任我,好吧,你们回去吧,我给二黑子打个电话,让他多出点。”
当时,邬友福的态度激怒了羿楠,她不知道,对于一个生命,邬友福怎么能如此地轻视,不但不对矿山加以整顿,还这么轻描淡写?她的眼泪当时都气出来了,她问亲戚,那么是要钱还是告状?亲戚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想了半天才说了三个字:要钱吧。
的确是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打官司是老百姓最不善于干的事,况且是和官商勾结的矿主打官司,那么高的成本,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羿楠擦着眼泪,义正词严地跟邬友福说道:“让葛二黑出二十万,不然我就把这录音送到锦安,送到国务院,您是党的书记,是三源百姓的父母,您怎么给黑心的矿主当了大哥,当了保护伞?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您应该清楚。”
羿楠现在还记得,邬友福听到她这话时的表情……
也就是那次亲戚的事故,羿楠认识了夜玫,夜玫又联合黑云,对羿楠进行攻关,让她把录音交出。但是羿楠坚持二十万到手就交出录音。
就这样,羿楠靠自己的勇敢和无畏为亲戚讨得二十万远的赔偿,这二十万元,即便是公了,也是达不到这个标准的,因为按当时国家规定的安全事故赔偿标准,二十万元在发达地区可能会司空见惯,但在三源却是绝无仅有。
从那以后,羿楠睡觉就不再踏实了,她有两样东西时刻带在身上,一个是录音笔、一个是照相机,因为她知道证据的重要性。她靠自己的机智和勇敢,不但保住了自己记者的身份,还跟黑云、夜玫拜了干姐妹,当然,自己的贞操也差点没毁在这两个人的手里,只是,羿楠装作不知情而已……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羿楠过了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徐德强调三源当县长,羿楠凭借自己出色的新闻才干,写了几篇漂亮的报道,并且锦安日报头版头条刊发后,赢得了徐德强的赞赏,以后就几乎成为徐德强的专职记者。尽管开始她接近徐德强,有找靠山的目的,但是,随着接触的加深,她对徐德强产生了爱慕之情,在一次向他表达爱慕之情后,没想到遭到徐德强拒绝,以后采访,再也不叫她了。
尽管这样,羿楠对徐德强的感情更为强烈,反而在心里更加崇拜他了,如果是邬友福、葛兆国,别说是自己爱慕,而且主动表达,就是憎恨,他们也会对她下手的,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酒色之徒,就是流氓!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徐德强牺牲后,她对他的爱慕不但不减,反而增强。当她第一时间知道矿难发生后,就强行上了徐德强的车,赶到了现场,明明是徐德强第一个到场的领导,最后却被撤了职,但徐德强仍然坚持留在救援现场,在一次休息的间隙,羿楠走到正在山坡上抽烟的徐德强面前,她抱住了他,给了他自己一个吻,一个深深的吻……
想到这里,羿楠流出了眼泪,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这个吻,甚至从后来自己亲吻他时,他当时表现的很悲壮,吻过后他说:你是一个好姑娘,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我不能玷污了你,请你理解我……”
这是她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由于她是出了名的“录音女”,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上级报社实习去了。
她抗争过,她也希望能跟徐德强一起,让矿难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怎奈,要想保住职位,就必须服从安排。她走后,徐德强就牺牲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就这样走了……
徐德强走了,但是,揭露矿难真相的想法却从来都没有停歇过,她在上级报社仅仅实习了两周,就因为她四处活动,又被三源召回,正好赶上徐德强的追悼会,她一身黑衣装束,手捧明黄色的菊花,出现在瞻仰遗容队伍的最后,当她把鲜花放在徐德强棺椁旁边的时候,她泣不成声……
她始终认为,如果不是邬友福给徐德强使坏,上级不会撤他的职,如果不撤他的职,他也不会牺牲在救援现场,因为,那些力气活是用不着他亲自去干的。
徐县长是个好人,是个刚直不阿的铮铮男子汉,这一点,邬友福在他面前相形见绌,彭长宜在他面前也渺小猥琐,他对三源对工作有着满腔的热忱,就是因为他不甘于屈服邬友福的势力,处处受到掣肘,但是他仍然不放弃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就拿整顿矿山来说吧,这些无序开采的小铁块、小铜矿和小煤矿,给当地环境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尤其是冶炼技术低,造成资源的二次浪费,早就被列入国家清理范畴,但是,就因为官商勾结,工作起来难度相当大。
徐德强对矿山治理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而且也是很科学的想法,但就是实施不下去,她经常跟着他到矿山采访,有的时候见徐县长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感,自己很是心疼。
其实,羿楠自己也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自从徐县长牺牲后,她就立志要找出矿难背后的真相,还县长一个清白,了却县长一个心愿。她曾经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了彭长宜身上,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彭长宜显然令她深深地失望了。
不过,从刚才彭长宜主动打给自己这个电话中,又似乎说明,在彭长宜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良知和是非观的,不然他不会给自己打电话,向自己表示感谢。
桃林里,她自己一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端着相机在桃林里漫步,不知不觉,远离了休息的人群,因为,他们说笑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听不到了。这时,在前面背山坡的地方,她的目光被一片蒲公英吸引住了。
这片蒲公英实在是太美了,记得有一次下乡,徐德强看见路边绽放着的蒲公英,轻轻折下后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羿楠笑了,说道:“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这是蒲公英,因为墙上就画着蒲公英。”
徐县长说道:“你喜欢蒲公英吗?”
羿楠说:“谈不上。”
徐德强说:“我最喜欢蒲公英了,它是自由的种子,是天使散落在人间的羽毛,它们柔软轻盈,但却心存高远……”
羿楠和小庞都笑了,羿楠说道:“没想到徐县长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居然还有少年时候的情怀。”
徐德强不好意思笑了,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但是从小就对蒲公英情有独钟。”
也许,正是蒲公英的弱小和心存高远的志向,才让徐县长这么喜欢。打那以后,羿楠每当看到蒲公英,就想起徐德强,此时,她崇拜的徐县长,可能就是眼前这片蒲公英的化身吧。羿楠很激动,她对着这片蒲公英就端起了相机。
正在她对着蒲公英照相的时候,羿楠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而且这个声音很熟悉,以至于她根本用不着认真辨别就能知道是谁。
是在,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不光是她一个人熟悉,相信任何一个三源人都会很熟悉,这个声音经常出现在电视里,广播里,大会小会上,经常发布着他的“最高指示”,没错,这个人就是邬友福。
她不由得有些吃惊,想不通邬友福怎么会到这里来,并且,她似乎还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于是,羿楠就放弃了那片蒲公英,悄悄地移动到了坡下,把身子隐藏在了一片荒草后面,同时,悄悄探出头张望。
没错,就是邬友福,他的旁边还跟着一位女士。这位女士尽管一身素色,但从面色和高挽着的头发来看,应该不是三源的人,今天不是北京的大首长来吗,怎么邬友福还有闲情逸致来陪美人到桃林散步来了?
羿楠突然心一跳,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那个保姆转正的首长夫人张明秀。她似乎听黑云说过,这个邬友福很喜欢张明秀,那时候,张明秀是县招待所的服务员,自从参加完全县组织的保姆秘密培训后,招待所就没有了她的身影,后来听说她到北京首长家去当了专职服务员,后来又成为首长的填房,记得前些日子说起张明秀时,黑云还感叹地说了一句:人家命怎么那么好,攀上了大首长,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羿楠当时还嘲笑黑云,说道:看来呀,这人羡慕什么的都有,你居然羡慕这个?黑云当时还说,难道你羿楠就不羡慕?羿楠说我不羡慕。黑云就说她清高。
难道,这真的就是张明秀?
答案很快得到印证。
这时,就听邬友福说道:“明秀,带相机来了吗?”
那个女人说道:“带了,不然以什么为借口出来?”
邬友福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接过了女人从包里掏出的一个红色的小相机,就听邬友福说道:“你穿的太素净了。”
女人说:“哎,我哪有心情花枝招展啊?”
邬友福说道:“呵呵,你已经花枝招展了,这满园的春色,都是为了你而妆点的,更能映衬出你素颜的美丽。”
“呵呵,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对了,你们为什么把野花谷改为桃花谷了?”
邬友福说道:“当年,有个女孩子在这里跟我说,邬书记,我不明白,这里明明是桃花多,为什么不叫桃花谷,偏要叫野花谷?于是我就记住了,就想有机会一定把这里该做桃花谷。但是,这里毕竟是一个小山谷,三源有许多这样的山谷。巧就巧在来了个彭长宜,而且他要搞旅游,搞桃花节,我就灵机一动,提出这条山谷就更名为桃花谷,就像当初那个女孩子说得那样,叫桃花谷,最贴切。”
张明秀没有说话,她扭过身,低下头,好像在抹眼泪。
邬友福说:“嗨嗨嗨,激动什么,你现在不是很好吗?锦衣玉食不说,而且还母以子贵,给首长生下那么一个可爱的儿子,你一辈子都会享受不尽荣华富贵的,你不知道三源有多少女人羡慕你呢?”
“唉——”张明秀叹了一口气,说道:“一言难尽,当初怎么回事你更清楚。我们照相吧,我要在我的桃花谷里留下纪念。”张明秀说着,就把手里的包挂在树杈上,她刚摆好姿势,见邬友福刚要照,就赶紧说道:“等等。”说着,就抽出一根簪子,把盘绕的头发散开,一头乌黑的长发便倾泻下来,飘散在她的双肩上。
邬友福看呆了,他说道:“明秀,你还像当年那么漂亮。”
张明秀说道:“好了,不要招惹我的眼泪了,谁难受谁知道。来吧,照吧。”
羿楠这时也举起了相机,偷偷地摁下了快门。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野花谷易名桃花谷,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这可是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的故事啊!
羿楠给他们照下了第一张照片,邬友福似乎没有摁下快门,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眼睛就从取景器上移开,说道:“明秀,你怎么了?”
这时,羿楠也注意到,张明秀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泪痕,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邬友福,一侧的长发掩住了她半边脸,似乎在抽泣。
邬友福愣了一下,他便把那个红色的小相机套在手腕上,走了过去……
羿楠的心跳加快,心蹦到了嗓子眼,她似乎都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她在心里告诫邬友福:姓邬的,希望你自重,你如果敢做出对老革命不恭的事,我就敢给你拍下来!
然而,邬友福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发出的警告,他之所以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就是认为这里是安全的,而且是经过他仔细查看过的,他见张明秀伤心地流眼泪,就禁不住从内心涌起一股冲动,走到她的面前,板过她的身子,环住了张明秀,把她抱在了自己怀里。
张明秀就势扑进他的怀抱,嘤嘤地哭开了。
邬友福不住地小声说道:“好了,好了,别伤心……”
张明秀趴在他怀里,抽泣着,这时的邬友福,居然低下头,捧起张明秀的泪脸,一口便亲住了张明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