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句公道话,孟脩祎的确是个无疵可指之人。
于一国之君而言,她登临不久,满朝文武无有不叹;于一女子而言,她言行高雅,眉眼风流,少有可出其右者。
可裴昭就是厌恶她,哪怕她精绝六艺,无所不能,为人亦算得上风雅体贴。
此处意趣清雅,古朴而不失华贵。雕龙围屏,紫檀矮几,齐紈蜀锦,明珠玉器,这些常人看来贵重难匹物件,随意放置于房中,显得落拓而不俗。
熏香袅袅地升腾起来,散散漫漫地四溢,散发出清醇优雅的香味,一重重如海水一般层层推进的帷幕轻软摇曳,阻隔开里外两个天地。
帷幕外站着两个小厮打扮的仆役,二人规矩甚足,目不斜视地站着,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站着此处,隐约可闻帷帐里头依稀人声。
“你试试?这是下头供上来的,一年也只得三两斤。”一名笑意明丽的女子,一面劝,一面执壶,将碧清的茶汤倾入她对面那名女子的杯盏中。
清香馥郁,汤色嫩绿而明亮,光观其色,闻其香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裴昭做了一礼,顺从而恭敬道:“臣谢过陛下。”
分明软和无一丝抗拒,却是难言的客套与隔阂。
孟脩祎看看她,也不在意,品了一口,实在喜欢,便忍不住道:“如何?若是好,余下的便都赠你吧。”
裴昭微笑:“陛下厚赐,臣愧不敢受。”
随着她这句话,孟脩祎唇畔笑意稍稍凝住,可她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见裴昭不喜,便也顺着她:“也好,珍贵未必是好物。”
裴昭笑了一下。
她扭头,望向窗外。她们坐在窗边,一转头,便可见满园□□,佳木葱茏,繁华闪烁,如此风光,若是不与眼前这个人在一处,该多好。
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回过头,便看到孟脩祎正凝视着她,她眼底一如往常地盛满不见边际的爱意。这是真的,裴昭知道,没有人能装三年,皇帝是真的倾心与她。
裴昭敛目,轻声道:“若陛下无他人,请允臣暂且告退。”
孟脩祎笑了一下,嗓音喑哑而缠绵,她招了招手,道:“有。”
裴昭站起身,顺从地走过去,她闭眼,片刻,便有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微凉的双唇轻吻上她的。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裴昭清楚的很,也再熟悉不过。她只闭着眼,任孟脩祎施为,任孟脩祎摆弄,像个人偶,唯有顺从。
唇上的气息逐渐火热,孟脩祎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她今日似乎格外动、情。裴昭皱了下眉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全。吻顺着她的下颔一寸寸细密地吮咬。裴昭紧咬了下唇,在床笫间,她从不曾出声。能让她保留些尊严的也唯有如此了。
琉璃榻就在不远处,上面被铺柔软,一应俱全。帷帐外有细微的声响,是两名小厮出去并带上了们,就在裴昭以为这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时,孟脩祎却微喘着放开了她,她的目光仍旧迷蒙,笑意却意外的干净:“险些忘了正事。”
裴昭衣衫不整,一节修长白嫩的玉颈,魅惑而温柔。她注意到孟脩祎沉迷的目光,便理了理衣衫。
见她又是这般矜持的模样,孟脩祎睨了她一样,嗤笑一声,嗓音清冷却透着难言的郑重:“朕知你满腹经纶,心怀治国良策,你随朕入宫吧,朕以鸾台上卿之位相酬。”
裴昭一怔,猛然抬头望向孟脩祎,一整日都波澜不惊的情绪终于像一潭静寂千年的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断。
鸾台上卿为开国女帝承平帝所创,掌管皇帝内务,近身辅佐皇帝。天子诏令无不出其笔,官员任免无不经其手,其职权不下宰相,再且,自创立,鸾台上卿之位皆是由女子担任,被世人称为“女相”。
开国之初,承平帝之时,宰相谢恒兼任上卿。谢恒辅佐承平帝南征北战,建立大周晋王朝,开创万世基业,是承平帝最信任倚重之人,史载,承平帝与谢相情分非凡,二十余年出则同车,入则同榻,世人每议承平帝必提谢相。
大晋第二位皇帝继元帝是承平帝自宗室之中选出的嗣女。当年承平帝赐死皇夫,将尚在襁褓的亲子废黜为庶人,逐出宗籍一事掀起轩然大波,本为宗室女的继元帝成了得利最大之人。继元帝的鸾台上卿是被立为广平君的继元帝之妹,广平君与继元帝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与信任自不必说。帝在位三十七年,广平君为王朝为帝鞠躬尽瘁,最后病逝在任上。
大晋第三代皇帝,也就是孟脩祎的父亲景宸帝。他即位之后便拜皇后为上卿,夫妻同理江山谱写一曲传世佳话,令人津津乐道。可惜天不假年,景宸六年,皇后急症崩逝,景宸帝心痛不已,自那以后便未曾再立皇后,上卿之位也一直空悬。
现在,陛下要拜她为上卿?裴昭惊讶,旋即又笑,屈身一礼,恭敬道:“上卿之位,重中之重,望陛下三思。”她家势大,父亲权位直逼皇帝,外祖家也已起复,旬月便可入京。在此之时,陛下提起要拜她为上卿是出于何意?
一说起朝事,皇帝便如换了一个人,微倚靠背,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道:“鸾台上卿,我只属意你,你可细思,晚一些再与朕回话。”她又顿了顿,轻缓下声,认真地道:“朕不会害你,属意你,也非朕爱重你,而是看中了你的才华。这话,本不该私下提起,早前我们也说好了公私要分明,只是朕一直等着,却迟迟不见你出仕,”她在此顿了顿,语中似有未尽之语,良久,她方又叹息一般地道,“朕心,有些急了。”
裴昭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认真与坚持,她不敢应承,亦不忍言语相刺,只因君王在说“朕心,有些急了”之时,那眼中细腻动人的执着。陛下倾慕,她知。然而这倾慕又能多久?君恩薄如纸,此时她喜欢,往后呢?她是皇帝,天下都是她的,她永远有路可退,但她却不能轻易相许,一旦松口便是万劫不复,她而今能守的唯有一颗心罢了。
裴昭弯身一礼:“臣母尚在病中,陛下若无事,请许臣告退。”母亲半月前忽病,她已接连半月在母亲病榻前侍奉,若非陛下相召,她如何会出来?
她这模样,落入孟脩祎眼中便是十足的不信任与应付,她气道:“你何必以此相拒?朕来前问过医正了,令堂久病将愈,再服上几剂药便好了,你急什么?”
裴昭面不改色,仍旧恭谦地弯着身,温婉的面容上是毫不相符的固执:“臣心挂忧,还请陛下允臣告退。”
孟脩祎没有说话,生气地看着她,裴昭低着头,没有丝毫相让抑或害怕,终于,孟脩祎从榻上跳了起来,怒道:“你走!你走!见了你就烦!”
肃肃花絮,菲菲红素,人间暮春,芳菲无数。裴昭行过家中园池,翩跹的裙摆滑过青石板路,沾上不知何处飞来的柳絮,优雅飘动,连同水蓝的罗裙都仿佛染上了无尽的活力。
“小姐。”远处有仆役匆匆而来,在她的身前恭敬地束手见礼。
是爹爹身边的小厮马义,裴昭笑了笑,道:“何事匆忙?”
马义本舒展的肩膀仿佛倏然收紧,他抬了下头,飞快地望了裴昭一眼,而后笑着道:“国公命小的来请小姐过去。”
裴昭本是要去母亲身前侍奉,此下听闻父亲相召,便想见过父亲以后,兴许可以一起去母亲那里。
园池中的□□十分热烈,路旁的桃花已开得熟透,粉色几乎被今日灼热的骄阳染成了艳红,裴昭穿红拂柳,一路朝安国公的书房走去,心中想着适才在皇帝私邸中的那番对话,不免有些恍惚起来。
陛下即位方不过半年,却已显露出无比老道的手段,朝臣们半是欣慰,半又恐陛下太过厉害,难以招架。她今已十八,本欲今年出仕,爹爹却让她缓一缓,陛下太过强势,朝中局势尚且不明,此时卷入并非良机,爹爹希望她能有一个稳定的前途。她却并不在意,她只想将她所学付于朝中,造福社稷,但爹爹也是出于一片慈心,她不忍违抗,再者,她与陛下纠缠不清,她并不想做一个倖进的佞臣。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孟脩祎抚摸过的温热,裴昭顿下步子,闭了闭眼,深深的平静了自己起伏的心湖,方再度前行。
到了安国公的书房外,刚叩了一声门,里面便传来沉稳的声音:“是昭儿么?进来。”
裴昭秀致的嘴角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推门走了进去。安国公正坐在书案前奋笔写着一封书信,他稍抬了下头,笑道:“是你哥哥的来信,只要十天他便能抵京,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外祖还有舅舅们了。”
裴昭欣喜不已,外祖家在三年前获罪,流往岭南,三月前,陛下令重议当年的旧案,不久便还了舅舅们清白,这事,她是很感激陛下的,她终于能见到舅舅们了。
“外祖家的宅子当年被没入官家,后先帝又赐了新贵,陛下令新赐一宅,宅邸却不能马上便修整入住,不如先让外祖父与舅舅们住在我们家吧。”裴昭道。
安国公慈爱地点了点头:“为父也是此意。”
裴昭抿唇一笑,心中已在想要去帮忙整理出几处院落来,外祖父与几位舅舅对她与哥哥极好,小时候,她总跟着母亲去狄府小住,与几位表姐妹也相处甚欢,三年过去,本以为相见遥遥无期……
安国公望着她开心至极的容颜,从书案上端起一盏参茶递了过来:“知你耐不住,必要去帮着整理院落的,这半月你一直在你母亲榻前侍奉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接下去又要忙,当心身子吃不消。”
裴昭笑着谢过父亲,双手接过,便饮了下去。微苦的参茶带着一丝甜味,与往常所饮并无不同。
安国公看着她,眼神柔和慈祥,便如世间任何一个疼爱子女的慈父,而不是权倾朝野的国公。裴昭放下了汤碗,正欲再与父亲言语,腹中忽起一阵难以忍耐的绞痛,裴昭猛然抵住小腹,口中一阵猩甜,红艳刺目的鲜血不断的从她的嘴中溢出。
发生了什么事?她被谁下了毒?裴昭捂住腹部,挣扎不止地倒在地上,无边的痛让她连张口都不得。
一双簇新的云履缓缓地在她眼前停下,裴昭费尽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抬起头,却见她敬重的父亲正慈爱地笑着,口中却说着残忍无比的话:“莫挣扎了,这是箭毒木,指甲盖儿大小便能药死一头猛虎,何况是你。”
裴昭咬牙,痛意让她意识渐渐的削弱,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口如刀绞般的痛意。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裴昭睁大了眼,却发不出声,箭毒木,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别急别急,过一会儿,你的母亲就会来陪你了,再过不久你的哥哥,你的外祖父还有舅舅们都会来陪你,爹爹那么疼你,怎能让你寂寞?”
母亲,哥哥……
裴昭更为激烈地挣扎,力量却在飞快的流逝。
安国公冷眼看着,终于,裴昭的动作慢了下来,终于她伏在地上不再动弹,水蓝的罗裙散了满地,一片死寂,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逐渐流开,裴昭睁着眼,身体渐渐冷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