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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第四十五章(1 / 1)

这话中分明另有深意。

暮笙手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抚了下衣袖,容色温润,目含柔光,触见她的目光便是微微一笑,不躲不闪地任她打量,

她愈是无害,暮笙便愈觉沉重,她不由垂下眼帘,仿佛不经意般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怎会怨恨您。”

这话说的,真不老实,看似回答,实则是在反问。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孟脩祎又岂能看不出她的试探、回避、遮掩?

她略一思索,便牵过暮笙的手,引着她到榻上坐下。暮笙正心虚,顺从地挨着她坐了。她向来温润柔软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阵阵凉意,湿湿的冷汗通过交叠的手沾到了孟脩祎的掌心。

孟脩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冷?手怎这样凉?”

暮笙一惊,乍然抽回手,抽回之后又觉不对,这动作太过突兀,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便忙道:“兴许适才在外边时受了凉。”

孟脩祎想方设法要保下裴谌,是因裴昭,随口说出那话,是因邀功。将裴谌从裴家那烂泥潭子里摘出来的事儿已完成一半,孟脩祎正沾沾自喜地以为很有功劳,挺想听暮笙夸她一句。却不想,暮笙对她,仍是百般防备。

早先,她就与暮笙说过,她们是两情相悦。但现在看来,也许,仍是她一厢情愿。她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孟脩祎面上的神色愈加柔和起来,她温声道:“你与裴家渊源甚深,裴谌前途如何,你难道不关心?”

这渊源二字甚是精妙,暮笙不知她指的是她曾经说与她的,她曾为裴夫人治过病,与裴昭亦是多有交集,还是旁的什么。只得支吾着道:“臣……”若是前者,远不必连裴谌的安危都牵挂在心上,若是后者……

暮笙心乱如麻,莫非陛下发现?不会,那般匪夷所思的鬼怪之谈,陛下如何能想到?她忍不住去看孟脩祎。孟脩祎目光清明,唇边含着一抹浅浅的笑,见她看过来,那通透的眼眸中仿佛带着鼓励。

暮笙忙转开眼去,不会的,陛下不会知道,她再多圣明,也是凡人,读的也是儒家圣贤,轮回转世这种事,于她而言,不啻为无稽之谈。

“臣的确关心裴将军,只因希望这世上善恶有报。”暮笙想明白了,便很快地镇定下来,话语亦清楚利落起来。

孟脩祎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痛意尖锐,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失望与受伤,连同笑意都勉强起来。暮笙不禁皱眉,她总觉得很不安,今日的陛下太反常了,她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飘渺的轻纱,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亦不明白她是要试探什么。

“陛下,您怎么了?”暮笙柔声问道,“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我说的?”她看得出来陛下对她万分信任,也认为她们真心相爱,既然如此,有什么为难的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哪怕她如今人微言轻,也愿为她分忧。

孟脩祎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怪异得很,似是淡淡的嘲讽,暮笙正想看得仔细点,就见孟脩祎敛下笑容,神色平静:“你说的是,我们之间并无不能说的话。”

这分明又是一句话中有话的话。暮笙不安地碰了碰孟脩祎的手背,孟脩祎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安,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朕有一事要说与你。”

她甚少这般认真,暮笙直觉就不是什么好话,潜意识中就想退却,孟脩祎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朕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你也认识,她是裴昭。”

暮笙顿时觉得口舌发干。皇帝说完便盯着她,似乎非要她做出什么回应。她只得干巴巴地道:“陛下做什么突然说这个?”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朕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很想她。她活着的时候,从不曾给朕好脸色,朕却并不怪她,至少她对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暮笙手心一空,孟脩祎已抽回手,连目光都投向了别处,暮笙瞬时连心都揪起来。

“现在她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多年过去,我仍是这样喜欢她,我总想,只要她能回来,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孟脩祎轻轻地说罢,回过头来看暮笙,她微微的笑,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连说出来的话,都格外冰冷,“你看,我念她至此,焉能移情?”

暮笙落荒而逃。

她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陛下话中,切切深情。宦官进来禀事,她趁机跑了出来。

胸口似为重石所压,暮笙慢慢地吐纳,好不容易,才觉得舒畅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皇帝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回响,让她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宫门外纠集了三十余名大臣,集体跪地请求皇帝收回准许裴伯安致仕的旨意。

如此声势浩大的百官请命立朝一来还是第一次。

原本法不责众,一下子处置那么多大臣宣扬出去也不好听,史书上记一笔,少不得落一个暴虐的名声。皇帝必会多加考虑。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宦官来禀,让暮笙趁隙跑掉了,她还有话没说完呢!

皇帝痛恨这群党附的大臣很久了,这会儿又来坏她的事,当即下令,派一千御林军,将这群大臣都抓起来,投入大理寺大狱中。

麦荣恩觑着她脸色,都不敢提醒她御林军不负责抓捕大臣,匆匆忙忙就写了条子,请皇帝加印后,就亲自去传令了。

三十余名大臣下狱,仿佛戳到了大臣的哪根神经,余下的大臣纷纷上奏,尤其言官,更是活跃的厉害,上书指责皇帝用典严酷,奉劝皇帝虚心纳谏,释放大臣。

这已不是裴伯安致不致仕的问题,而是皇帝是否礼贤下士,是否胸怀广阔,是否能够听取下臣诤言的问题。

大臣有过,自有三司司其职,查明罪名,收集罪证,签发逮捕令,捉捕归案,而后审讯,定罪,一切皆有法可依,皇帝的做法,完全没有根据,是错误的行为。

奏折如纸片般飞入中书省,送到皇帝的案头,众口一词地指责皇帝太凶残,没有容人之量,败坏先王之法。

皇帝看了心烦死,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冲动,她第一次看到大臣们团结一致,心中升起畏惧,更多的是痛恨这种身为天子受制于臣的局面。

人已经抓了,放是不可能的。皇帝咬牙撑着,派政事堂诸学士与大理寺刑部一同审讯,力图将错就错,迅速找到罪证,将他们定罪。

余下日子,一面应对言官聒噪,一面气恼暮笙不信她,故而也不愿去搭理她,直到过去一月,她才知道,暮笙被蒙学士带去大理寺参加了审讯。

彼时已是年底,众衙门封印,所有公事,都要等过完年再说。孟脩祎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但接下来的宫宴、祭祀又让她忙得脚不沾地,期间还有耿直的言官提上几句皇帝有变暴虐的迹象之类的言语。搅得人心烦不已。

当是时,皇帝接连在数张供认书底下的主审官那一处,看到了暮笙的名字,再看那供认书,相比其他几张言辞模糊,经暮笙之笔的供认书言辞凿凿,字字都写在了点上,一条条罪状,列得清楚明白。

孟脩祎深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与麦荣恩道:“把她,给朕找来。”

这个她,除了暮笙,别无他人。

这会儿已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团聚。皇帝父死母丧,几个兄弟都让她弄得不是废为庶人,就是入土为安。其他宗亲倒是有,却已在前两日的宫宴中庆贺过新禧。到了除夕的夜晚,宫中唯有她一人。

麦荣恩办事甚是严谨,令人暗中将暮笙带进宫来,不要惊动他人。

暮笙到时,孟脩祎正等着她。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上回说的那些话,让她深感迷惑,最是纠结的,还是那句“焉能移情”。

暮笙微微垂着头,像其他大臣一样毕恭毕敬。孟脩祎却觉得,她在疏远她。她觉得很难过,非常的疲惫。三年的时光,她跟在她身后,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只求她回头看一看,而她避之不及;两年的时间,她孤身在这世间,筹谋着为她复仇,决心为她孤老终身,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她又重新回来了,她们也有过相许之言,她竭力弥补,只求真心相待,但事实上,她并不信任她。

殿中的气氛太过压抑,暮笙有些惧怕,心内惴惴的。

见她这样,孟脩祎又禁不住心软,叹息一声,没好气道:“站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暮笙顿时就松了口气,忙走了过去。

孟脩祎指了指那些供认书,拧眉道:“这些都是你写的?你搅进这事里,怎不来同朕说一声。”朝中压力并没有随时间过去而消散,言官们反倒有越战越勇的迹象,如此,主审官定然会受到攻讦,暮笙根基浅,被人收拾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孟脩祎并不想让她在这时候“出风头”。

她能想到,暮笙自然也想到了,不但她想到了,蒙学士等人也想到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冒头,言官们闹腾的厉害,最后势必有人要顶上,这个人肯定不会是皇帝,而是“蛊惑圣听”的大臣,谁都不愿到那时被丢出去堵枪口,故而,蒙学士想到暮笙受皇帝重视,便将她推了出去。

暮笙知道,但不推辞:“连您都被言官施压,更何况臣等。此番主审的众位大臣,皆感沐天恩,忠心耿耿,然,敢不惧人言的终归是少数。您正等着结案,坐实了他们的罪名,得到实惠,到时,言官再怎么闹腾,终归都牵扯不到宰首的事上,您正可腾出手来对付他。因此,定罪迫在眉睫。臣不惧人言,言官参劾也无妨,这一步总得有人去走。”

她知道其中的惊险,仍然义不容辞的去了。现在言官连播的上奏,固然有皇帝鲁莽的缘故,但更多的是裴伯安煽风点火。暮笙不想退却,她想到孟脩祎,她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而不是处处受人牵制。她知道,只要能扫开眼前的障碍,陛下便会如蛟龙入海,势不可挡。

孟脩祎眯起眼:“你可曾想过,倘若朕护不住你,你该如何?”

如卫鞅,如晁错,皆有功于国,最终都不得善终。形式比人强,就算是皇帝,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暮笙垂首:“虽死无憾。”

孟脩祎点了下头:“好,你很好。反正你也死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也不怕的。”

暮笙搁在膝上的手骤然揪紧。

孟脩祎犹嫌不够,继续道:“朕也一样,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你死了,朕就不招魂了,反正你无眷恋,朕又何必凑上去。”

暮笙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终是道:“陛下何时知道的?”

“咱们在墓园碰上那回,你破绽百出。之后连夜召见裴谌,让他看了你的笔迹,确认无疑。”孟脩祎淡淡道,说罢,她就起身,高声唤麦荣恩来。

衣袖被紧紧揪住。

孟脩祎闭上眼,终没有挣开她。

麦荣恩应声而入,见着这一幕,忙弯身道:“臣该死。”一面退了出去。

孟脩祎不想理她,至少这会儿是不想理她的。

年轻的君王长身玉立,颀长的身躯僵直,玉琢般的面容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暮笙却知道,当她这样一副姿容面对她时,必然已是怒到了极点。

到了此刻,再不知道陛下在气什么,就委实太迟钝了。暮笙直起身,环住她瘦削的腰身,将脸贴到她的背上:“陛下……”

孟脩祎没有说话,却也不曾拨开她的手,失而复得,格外珍惜。裴昭死去后的两年里,不知多少次夜半梦醒,不知多少回徘徊在那处私邸,想念,如凌迟一般折磨着她。她甚至几次三番的设想,倘若昭儿能回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纵使不再染指,不再相见,只要让她知道,她好好的活在世上,便已足矣。

她以为她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寿终正寝,却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而她也忘了原本的设想,不但要得到她的人,还想占据她的心。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忽略了,当初,裴昭有多厌恶她。

暮笙能感觉到孟脩祎的身躯慢慢的柔软,她轻轻舒了口气,这样就能好好说话了。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孟脩祎:“今日是除夕,突然将你召进宫来,家中可有说辞?”

暮笙一怔,道:“家中只我一个,薄家并没有什么亲眷,几位老仆出门前已叮嘱过,不打紧。”她出来时,便想过今日兴许不能归家,便早做了安排。

孟脩祎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抱暮笙,并不留恋,却也不匆忙地退开一点,道:“这样就好,朕也是一人,你不如就留在宫里,咱们一同守岁吧。”

暮笙自是答应,只是陛下怎么突然就不生气了?但是,话总要说清的,她揪住孟脩祎的袖子,认真道:“不想竟让陛下看出来了,臣这种状况,太过离奇,因此也不敢告诉别人,只怕让人当做妖怪收了。”

孟脩祎理解地笑笑,没说什么。她神色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地方,暮笙便以为陛下是好了,往日也是如此,她偶尔生气,只要稍稍哄一哄,就过去了。

暮笙依赖地靠着她,问道:“那次在墓园,臣哪里出了纰漏,让你看出来了?”

孟脩祎低头看她,抬手到她的头顶,摩挲了一番她乌黑的头发,温声解释:“那时,你在墓园遇见朕,却没半点惊讶,这便是其一。朕与裴昭素来谨慎,不会让人察觉,至于裴昭,更不可能主动说与别人,故而,你当是不知情的,怎么都不该是那般了然的姿态,多少也该露出点诧异来。”

暮笙慢慢地点头,的确是这样。

“然后是祭拜,你祭拜裴昭时很是敷衍,到裴夫人墓前,却恭敬万分,这也是可疑,站在薄暮笙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样的差别对待。”

暮笙再次点头,自己祭拜自己,怎么可能恭敬得起来,不想这也成了一个破绽。

“还有,你带给裴夫人的祭品是芙蓉糕,照你的说法,你与裴家,不过浅交,不致于连裴夫人生前最喜欢的糕点都知道。再加上几次与你交谈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朕便大胆推测了一番。”

有理有据,虽然这推测实在大胆得很,倒是让她猜对了。暮笙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胸腔那处满是柔情,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若是,没有那些破绽,你是否能看出来?”

孟脩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能。你与她太像了,这世上不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而我,太过想念她,哪怕是万中存一的希望,都不想放过。”

心像被骤然揪紧,钝钝地抽疼。暮笙喉咙收紧,想被堵了铅块,她声音沙哑,低声道:“倘若最终发现不是呢?你会喜欢暮笙么?”

孟脩祎沉默,直到暮笙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地道:“不会,朕要的,不是一个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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