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脩祎醒来,已是午后。
宫娥很快捧上薄粥,孟脩祎没接,四下看了看,问道:“上卿何在?”
麦荣恩小跑上来回道:“上卿大人刚上船……”
话还没说完,孟脩祎便惊得站了起来:“她走了?”
孟荣恩忙上前扶着她,口道:“陛下,陛下莫急,上卿大人只是往太医署拣几味药,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原来是拣药去了……孟脩祎安下心,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因惊慌而猛烈跳动。三年前,她让暮笙离开,她感觉不到暮笙对她有信任,两个人,倘若连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更谈何爱?所以她宁可不要。
没有暮笙的三年,她一日比一日更想她,思念如潮,片刻不曾熄灭。而今,暮笙仍旧不信任她,她甚至忌惮她的身份,可她,却无法再以相同的理由,让暮笙离开。
“陛下,用点米粥垫垫肚子吧?”
孟脩祎转过头,只见麦荣恩已接过宫娥手中的玉碗,关切地捧到她面前。
孟脩祎接过米粥,一面慢吞吞地往嘴里送,一面低眉思索着。待一碗并不满的薄粥用尽,她也有了一点头绪,把玉碗放到宫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与麦荣恩道:“你去将明德殿收拾出来。照着上卿的喜好,重新布置。”
麦荣恩丝毫不问用途,垂首应诺。
“再下诏,朕圣体抱恙,不宜视政,近两日,便令淮安君同丞相一起,共理朝政。哦,此外,卢相乞骸骨的奏疏朕准了,颁诏,丞相卢平有功社稷,加封少师,还乡养老。”孟脩祎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麦荣恩眉心一跳,丞相致仕,空出一个相位,礼部那边还在闹腾,陛下却在此时称病将养,朝堂,不乱才怪。陛下又想浑水摸鱼了。
他一个内侍,管不着前朝,只能管后宫那一亩三分地的琐碎杂事,这会儿便要亲自去隔壁的明德殿收拾。
岛上地方小,自是要节约用地。各式各样的宫殿依次建起,便如一个小了一号的建章宫。明德殿与皇帝的斋居之所只隔一条石子路,近的很。麦荣恩绕着明德殿走了一圈,啧啧赞叹,陛下好手段,岛上僻静,不但适宜养病,还适宜做点别的呢。
于是,等暮笙回到蓬莱,便看到喜洋洋的麦荣恩。暮笙颇有种摸不到头脑的感觉,走入殿中,见孟脩祎懒懒地靠在榻上,手里捧了本书在看。
她不过出去了一两时辰,这座殿宇便笼罩了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氛,所有的忙碌皆远去,余下的是仙境一般的悠然自得。
“回来了?”孟脩祎放下书,与暮笙笑道。
暮笙上前两步,做了个揖:“见过圣上。”
圣上懒懒地舒展了下身体,伸手道:“来扶朕起身。”
皇帝有命,暮笙哪儿敢拒绝,老老实实地去扶了她起来。孟脩祎早换了件燕居的单衣,站起身来,便显得她很瘦削,竹竿子似的,就要往外走去,暮笙忙提醒道:“外头凉,陛下再添一件衣裳吧。”
孟脩祎顿住脚步,道:“算了,那就不出去了。”转身往内间走去。
暮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便跟了上去。
内间是一处小书房,与外面接见大臣的书房不同,此处恬淡闲适,紫檀木的书架上摆的是一本本传记杂志,四周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江雪独钓,枫林霜叶。
不过短短一天,便能照着陛下的喜好布置出一间如此既安逸闲适又不失优雅的书房,暮笙对御前的几位大人大为钦佩。
孟脩祎也没到书案后坐下,而是走到窗下的软榻上侧躺,又对暮笙招了招手。
暮笙觉得陛下浑身上下透着诡异,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挪近,疑问地看着孟脩祎。
孟脩祎则是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地说道:“昨夜一场急病,让朕心惊不已,朕欲在岛上静养几日,卿看,几日为佳?”
说到她的身体状况,暮笙正色起来,拱手道:“容臣为陛下查看。”
孟脩祎点头,暮笙便从脉象,到眼睛,舌苔,一个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查下来,最后道:“昨夜骤病,与陛下整日空腹有关,又因休息不足,精力不济,体力下降,再一受凉,方致高热。陛下若肯放下朝政安心养病,歇上三两日便也够了,只是之后,还望陛下好好养胃。”
暮笙离京前,皇帝的身体便是她调理,对皇帝的健康状况本也说的上很了解,只是变化实在太急遽,中间那段她不在的时日中,皇帝把自己的胃弄坏了,每日扑在政务上,歇息的时辰不足四个,使得底子变得薄弱。弄得眼下,稍稍受点风寒,便是一场高热。
孟脩祎望着暮笙,沉思片刻,又问:“养胃要怎么一个养法?”
暮笙抿唇不语,孟脩祎看出她迟疑,便道:“朕这两年,趁着一些契机,做了不少事。疲于政务,难免便亏待了自己的身子。朕也令医正们写过方子,却总不见效,想来是他们放不开手脚,用药太过温和。”
本是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迟疑,此下听得皇帝这般说,关心终究压过了其他,暮笙仔细地询问起孟脩祎平常的情况。
二人在内书房里说了好半日,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清楚明白,暮笙方道:“请陛下赐笔墨,容臣写下方子。”
孟脩祎一笑:“卿自取就是。”
书案上齐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暮笙施了一礼,从容地走过去,飞笔而书,写到一半,她抬起头,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正看着她,见她抬头,便挑了下眉,那动作,万分英气。
一瞬间,暮笙仿佛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慌忙低头。
孟脩祎摸了摸下巴,心道,用强什么的实在粗鲁,不如,朕就牺牲美色,昭儿看起来,有所心动的样子。
暮笙好不容易写完,将纸笺晾干,双手呈到皇帝面前。
孟脩祎接过一看,指着其中两行字,道:“配以针灸?”
“是,陛下症状乃是肝气犯胃。取中脘、内关、脾俞、胃俞四穴,有疏肝解郁,温中散寒之奇效。”暮笙解释道。
孟脩祎暗暗比划了一下中脘、内关、脾俞、胃俞四穴所在,好嘛,刚想了要牺牲美色,机会就来了。
她笑容温煦,如三春之轻风,缓缓地道:“总听闻你在临安,做起了悬壶济世的大夫,不分贫富,不分贵贱地为百姓、富绅、大臣们看病,我就想到你专属于我的时候……”
暮笙屏息听着,孟脩祎却像突然从回忆中出来了一般,温声道:“便按你说的办,只是,用针需高超技巧,旁人来,朕不放心,恐怕得烦请爱卿亲自动手。”
暮笙顿时觉得有些道不明的失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陛下说什么,但必定是要说什么,而不是这般骤然间戛然而止。
暮笙自是答应了由她来施针。
这时,明德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暮笙的喜好如何,麦荣恩听闻陛下与上卿正在内书房里,想了想,便有点小开心地跑了去。
请陛下与上卿大人一起看新住处,并一道儿增加摆设,布置卧室,真是有趣味极了。
好内宦就是要急陛下所急!
果然,麦荣恩一说,皇帝陛下便抓紧机会道:“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卿的喜好有无变化,横竖不远,便一同去看看吧。”
暮笙,暮笙还能说什么呢?
大部分时候,暮笙对皇帝都是没辙的。首先她是皇帝,口道之语,皆为圣旨,她不敢违背她的旨意;其次,当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不论她提了什么要求,内心中总是希望最大限度的满足她,使她高兴,然后自己,从她的高兴之中获得满足。
明德殿中窗明几净,砖瓦擦拭得澄亮,内中花瓶摆件皆都焕然一新,格局清新温雅,让暮笙很喜欢。
“这里窗下,再添一副棋子,朕没事便要来同卿下棋。”孟脩祎兴致勃勃地指点着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在蓬莱住上三五个月呢。
“天暖了,煮上一壶酽酽的好茶,捧在手中,茶盏冒着热腾腾的湿气,陪着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就这样,与你下几步棋,说几句话,人生快意。”孟脩祎跃跃欲试,像个孩子似的,想一套是一套。
“今日天已晚,等哪日天况好时,再与陛下来此吧。”暮笙说道。
孟脩祎就笑起来,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一殿内外都看过来,孟脩祎觉得满意了,方才罢手。暮笙几乎没说什么,在她看来,不过是三两日的居住之地,不需如此大费周章,不过陛下从不喜将就,她便也由着她了。
这两日,冷清了数年的蓬莱岛忽然热闹起来。皇帝驾幸此地,岛上除却大批宫人,还多了许多侍卫,还有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值班的大臣,每日在此听候陛下差遣。
暮笙清闲,不时地就让皇帝召去,或是说些临安的风土人情,或是念一些至关重要的奏疏给她听,又或是与她讨论一些朝堂上要紧的事务。
孟脩祎显得很不见外。暮笙只能小心地应付。
实则,与暮笙而言,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便如身在梦境,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