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儿小五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腿上的疼痛浪潮般一阵又一阵的袭来。清醒时她恨自己,恨白氏,恨何大富,恨大保,糊涂时又什么都忘了,只觉得自己轻得像是风浪里的一片树叶,冰凉刺骨的浪头一个又一个的打下来,打在头上,打得整个世界都黑过去。
待她真的清醒,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只察觉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室内,温暖又芳香,身边不远处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她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难以呼吸,忙重重吐了一口气,身边不远处的悉索声立刻停了,面前凑过来一个小脑袋,吐气如兰,脸庞俊俏,一双秀眼亮晶晶的,正是白氏的独女翠儿。
“你醒啦?”翠儿跟小五对上了目光,立刻现出满脸的惊喜,急忙忙放下手里绣到一半儿的女红出溜着下炕,随后是倒水的声音,重新上炕的声音,然后那张俊脸又出现在小五面前,笑吟吟捧着茶碗喂小五喝水,“大夫说要谨防你缺水,快乖乖的喝一点。”
小五稍稍一躲,右面小腿的骨头立刻针刺似的疼了起来。这让她立刻回想起自己被大保暴打时的情形,心中立刻升腾起比疼痛更加伤人的屈辱,一双眼睛瞪圆了盯紧翠儿,满脸都是戒备。
翠儿被她盯得毛了,亮晶晶的双眼立刻蒙上一层水雾:“你别这样看我……不是我有意告密,是爹娘哄我的!我本来还记着保密,谁知还是太傻,被他们三问两问就说了实话……真的不能怪我!”
小五一言不发,心里却已波涛汹涌。
太傻的岂止是翠儿?自己两世为人,千防万防,最后还不是被她娘骗了,岂不更傻?
她真想冲去酒馆对着他们大骂一场,但事已至此,哭骂能解决任何问题吗?只有可能引来何氏父子更加狂烈的暴打,还不如想想怎么走出眼下这困境。
何家此番买了自己,自是想让自己一辈子在酒馆干活,还一文钱工钱不用掏……他们不怕自己心中有恨,不肯好好干活唱曲儿吗?对了,自是不怕的,总比白白跑去惠丰居强。再说何大富不是说了,奴和狗一样,一次打服就好了!
她想着怨怼没用,脸上的表情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这样子把翠儿吓得厉害,以为小五真的恨了自己,举起右手哭道:“我何翠儿对天发誓,若故意说出余小五的秘密,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家里当老姑娘!呜呜呜呜……”
这时代女子一生所愿只是嫁个如意郎君,提携父兄,荣耀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确实是个极大的毒誓了。
更何况,她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少女,不小心被父母套出话去也是有的,只需今后不要再跟她交心就是了。
是以小五只能苦笑:“我信你如何,不信又如何,左右已经这样了。”
翠儿忙一把抹了眼泪扑过来说道:“娘将我爹说通了,还是想让你给我哥做小!我何家还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他们只是害怕你真当去了惠丰居,就再也找不回你了……娘真的很喜欢你的!”
是呢,若不是白氏的“喜欢”,她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又怎会落入圈套?
就当还了她的救命之恩吧。
小五心中苦涩,一句关于从前的话也不想再说,只是瞧着翠儿梨花带雨,却根本同情不起来。自己此刻倒是一滴眼泪皆无,却在那晚被她哥哥打断了腿,谁有资格同情谁呢?
她心念冰冷,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转着头四处打量。翠儿一见忙抹了眼泪解释道:“这是我的房间,娘让我照顾你。娘还让我劝你,女人这辈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跟了我哥算是你最好的出路。我娘和我也会对你好,不比抛头露面的说书更稳妥?你大姐都说了,说书的比……比……”她是闺中少女,终归说不出“娼妓”那两个字,只能红了脸错过去,“比下九流还不如。”
“你哥把我腿打断了,我不想跟他,”小五坦白道,“我照常留在你家酒馆便是。”
她说“你哥把我腿打断了”的时候翠儿的双眼便红了,待她全部说完,更如同洪水开了闸门,忽然扑到小五身上大哭起来:“别怪我哥,别怪我哥!他平时真的不是这样的人!说话都不带大声的!是别人教我爹和他,说买来的奴就要打服!他们才……”不小心压到了小五的痛处,疼得小五倒吸冷气,她急忙撑起身子坐起来,却仍然止不住潺潺不住的眼泪。
小五的眼睛也忍不住酸了:“他听人说了就来打我,看来也不是个有主见的,日后说不定还要挨打。若非让我跟他,不如现在就把我打死!”
翠儿哭得越发难过:“我哥从小最听话了……他平时明明脾气很好……他这几天说话更少,想必也很自责……此刻只怕比你更难过呢!呜呜呜……”
“是呢,”小五听来只觉讽刺,“你哥肯定是第一次打断人的腿,肯定比被打的还不好过呢。”
翠儿察觉她话里有话,但毕竟年幼,不知如何应对,只哭着说自己的功劳,想让小五怪他们少一些:“我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你呢……以后你是我家的奴了,全赖我们的照顾呢……今日我听见这些也倒罢了,若被我爹……被别人听见,听见你对我哥哥不满……怕是更要吃苦呢!”
她说得倒是不错。
此番自己再不甘心也没法子改变现状了,最聪明的办法是保全自己,以图来日。勾践还卧薪尝胆呢,自己这点事儿都扛不起,还想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谋生?
她这样劝解着自己,默默咽下眼泪,咬牙对翠儿笑道:“谢谢你……和你的照顾。”
翠儿虽然仍旧吃不准小五的态度,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小五不再生气,但也想打破这僵局,呆呆看了小五一会儿忽然刚想起来似的岔开话题:“对了,昨日你大姐来咱们酒馆了!跟着……”说到这儿,带泪的俏脸立刻绯红,“跟着李府的二公子李珏。”
这是什么缘故?
大姐不是说,她在李家被很多人打压,只做些最底层的差事,根本没机会伺候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