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弋夫人缓缓抬眼,眸中满是惊痛与不可置信。她伸手卸下发上钗环,乌黑的发丝披散两肩,裙裾也沾染了尘土。跪在寝殿冰凉的地上,膝盖生疼,却也盖不过心底的凉意。面前这个人虽已苍老,眼神却依旧凌厉如刀锋,教人遍体生寒——这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却也更是这万里大汉天下的天子。
便是脱簪请罪,又能如何。
“妾御前失仪,妾有罪。可陛下说妾加害先皇后与先太子,妾万万不敢认。”她承认,一直以来,她确有让自己的儿子承继大统的心思,也确实费过心去做。当年江充敢拦太子的车马,敢罚太子的宫人,是因为皇帝当时已是极其爱重刘弗陵,而卫皇后失宠于皇帝,太子又太过敦厚不如皇帝一般爱征战平天下。可当时为人臣者有不敬太子的,也是与她对卫皇后做不到为妾者该有的敬重有关,一个得宠的小女人的心思,自然也在皇帝跟前吹过枕边风。她一身冷汗,因为巫蛊之事她确有推波助澜,但那一切都是为了陵儿——他们母子得宠,若太子继位,卫子夫能放过她和孩子吗?
如今这天大的罪名到了她头上,她死便死,就怕皇帝连陵儿也不放过。她打定了主意,一口咬定绝没有做过,毕竟当年那件事,她并未出面:“但求陛下念及陵儿年幼,放妾与陵儿出宫罢。”哪怕从此带着儿子做个平民百姓,哪怕她为人织补缝洗,只要平平安安地活着。十年来,眼见种种变化血淋淋地发生,她也没了初入宫时的争胜之心,她是曾想过有朝一日陵儿登基,她成了皇太后,可眼下生死关头,又能如何。何况,皇位上有一把利剑,一不小心便粉身碎骨。
“出宫?”刘彻似是自语一般反问,冷笑更甚,“你身为宫中妃妾,皇子生母,竟然敢说带着朕的儿子出宫,你是何居心?”
他这般冷笑,再加上冰冷的诘问之语,让钩弋夫人冷得瑟缩,全然不知他是何用意,连忙解释:“妾只是想求陛下给陵儿一个安稳的生活……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朕当然会给陵儿最安稳的生活,”刘彻看着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明白朕的意思,朕六子已去三子,剩下的,胥儿骄奢,旦儿虽有心却无才可担大任——只有陵儿,才能不负朕所托,担起这大汉江山。”
他的反复无常让钩弋夫人越发惧怕,他是什么意思?既然决定了要立陵儿,为何又待她如此?
殿中只有垂垂老朽却依旧让人畏惧的帝王和这个陪伴了他十年的女人。殿外雨声缠绵不绝,风似哭泣。
钩弋夫人忽然想起,四年前卫子夫在太子生死未卜皇后印玺被收缴时,是否也是这样的惶恐而绝望?其时她只是略有怜悯,因为那与她一个在深宫中享尽皇帝宠爱的女人无关,她甚至有一点点庆幸,太子一死,陵儿便有了机会。
可见人是不能有邪恶的念头的,因为你在想什么,别人未必知道,上天未必知道,可死了的,未必不知。当日她只是存了些心思,只是想让刘彻废了刘据这个太子,立她的陵儿为太子,并未真的想要了太子一家的命,便在刘彻面前轻轻巧巧地提了几句,将那一场腥风血雨又往大的推了些。如今,可是报应?
死一般的沉寂终于被刘彻一声叹息打破:“朕便实话说与你,陵儿要登基,你就必须死!”
冰冷无情的话语戳在她心上,她终于明白,御前失仪只是借口,说她陷害卫皇后与卫太子也只是那么一说。今日皇帝宣她来,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刘彻见这个美丽而倔强的女人蓄满泪水的眼睛盯着自己,似在质问:为何?
他斩断仅有的一丝不忍,为了汉家天下,原没有什么是他可以不忍的,冷声说道:“念在你在朕身边随侍十年,朕便告诉你——昔年高帝驾崩,惠帝懦弱,高后乱政,我大汉江山险些落入吕家人手中。朕既然要陵儿继位,你若成了皇太后,主少母壮,难保你赵家人不会重演当年吕家之事!”
看着钩弋夫人渐渐由苍白转为惨白的脸色,他俯身盯着她因惊恐而无神的双眼,声音低哑却寒人肺腑:“所以,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刘彻的语调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钩弋夫人无比熟悉这语调:四年前,他下令封锁长安追捕太子时,便是这般,波澜不惊。
因着高后吕雉,惠帝往后的刘家男儿最忌讳的便是太后掌权。昔年高后之事如是,便连纵横天下的刘彻,在即位之初也是受制于祖母窦太后,隐忍多年,才扳倒窦后一族。为保江山,杀妻灭子,哪个刘家的男儿做不出来!可钩弋夫人心里仍是存着一丝侥幸:“妾父兄已亡,赵氏已无外戚可依!”
“你不是还有族兄?”这个年已七十的老人立即反驳,广袖一挥,直起身子,猛烈地咳了几声,顿了顿,平静了些:“朕不能给陵儿留一丝后患,一定要让朕的儿子后顾无忧。”所以,任何有可能的威胁都要尽力除去。
他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必须死。
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女子,以帝王高高在上的姿态。随即冷声吩咐:“来人,赵婕妤目无尊上,在朕病中有不臣之心,朕念其随侍多年,乃六皇子生母,着其迁往云阳宫,听候发落。”
守在殿外的侍卫闻言震惊,谁都知道将来继承帝位的定时六皇子,皇帝却为何在此时重重发落赵婕妤?不止侍卫,只怕所有初闻此事的人都作此想法。
“陛下!”钩弋夫人自知性命难保,迁至云阳宫听候发落只是说着好听而已,“今日来时陵儿要妾早些回去说有东西要看,求陛下许妾再见陵儿一面!”
侍卫上前拉她起身,她却死死跪在地上,频频叩首,光洁的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砖上,渗出了血丝,殿中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求陛下让妾再见陵儿一面!求陛下!求陛下……”血泪滴滴滑落,碎在地上,裂在人心里。
刘彻倏地冷笑:“不必多说了!陵儿自有他姐姐照顾,朕会让霍光上官桀辅佐他,日后这天下都是他的,你不必担心。”
这就是帝王家,凉薄至此!
她想问,姐姐可有亲娘对孩子好?辅臣可有亲生母亲忠心不二?
“妾不要皇帝,只要我的儿子!”她蓦地低笑,美丽却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与不甘,血珠顺着她的额头蜿蜒而下,“哈哈哈哈……陛下宁信外臣,也不信孩子的母亲——皇上以为有他们辅佐,陵儿便可高枕无忧了,我会看着,看着霍光上官桀是否真能永远忠于我的儿子!”
她似在诉说着命运的不公,可是那个人却转了身,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还不快带赵婕妤下去。”刘彻说了这一句,又朝侍卫低声吩咐,“赐赵婕妤白绫一丈,一到云阳宫,便着她自裁。”
钩弋夫人被侍卫从地上拉起,拖向后殿,她慌乱地流着泪,喃喃地念着:“陵儿,陵儿,我的陵儿……”最后,那声音竟转为凄厉,回荡在高大的显得空荡得可怕的大殿中,“陵儿,再让我看一眼我的陵儿!陵儿……”
刘彻广袖一挥,不置一言。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的玄色龙袍在火光下显得暗沉,他长舒一口气。
“咳咳咳……”一阵剧痛袭来,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咳出的血溅在龙袍上。刘彻苦笑,寻了一辈子的神仙,大限将至时,还是无能为力。
“你只要你的儿子,可朕不只是个父亲,更是个皇帝。”也许是人老了,多了几分对人间温情的留恋,刘彻低声喃喃,这片刻的哀伤与无奈,寻常是万万见不到的。
没有多少时日了,他得为儿子摆平道路。除去了主少母壮这一大患,总算稍稍放心,可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抬眼,眸中已无方才那一瞬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莫敢逼视的寒芒。
他还不知道,泪水与鲜血,绝望与丑恶,都被一个八岁的孩子尽收眼中。
没人敢拦着这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他便轻而易举到了寝殿外;所以,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样令人绝望的一幕。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杀了母亲?为什么母亲为了自己必须死?
孩子原本应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被张季捂住他嘴唇的手生生挡了回去,咽回肚中,痛苦和绝望渗进四肢百骸。怕他不顾一切冲入殿中,已经吓坏了的张季还是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死死拦着他的腰,只觉得使出了全身力气才能拦住这个八岁的孩子。
随着钩弋夫人的哭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空荡冰冷的宫殿屋宇中,孩子的哭声也一点点地低了下去,直到,原本清澈似秋水的眼眸也黯淡下去,仿佛一潭死水。他原本是悄悄过来看一看父亲,却撞见了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一幕,成了他此后一生噩梦的一幕。这样一个从未受过委屈苦痛的孩子,要怎么接受不久前才笑意温暖的母亲突然死去,而且,杀死母亲的人,还是他从小敬爱的父亲。
张季见他失了声音,颤颤巍巍地松开手——他真是吃了豹子胆,连皇子都敢冒犯……却在松开手时,才发现,刘弗陵死死咬着唇,血珠从唇边渗出,将原本水色的唇勾成了妖异的血色。
突然,刘弗陵疯了一般,使劲挣开张季,跑进殿中。
“殿下!”张季没有拉住他,慌了神,大喊一声,却已无济于事。
“父亲!”刘弗陵跑进寝殿,看到青砖上的一滩血,神情怔忡,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血——他知道那是母亲的血。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跪倒在地,频频叩首:“求父亲饶了母亲!”
刘彻冷眼看着他,他知道刘弗陵迟早要知道他母亲已死,只是也没料到他竟然目睹了一切:“你母亲犯了大错。”
张季见刘弗陵跪在殿中,心道这下完了,硬着头皮跪在刘弗陵身后:“陛下,臣死罪,没有照看好六殿下。”
“臣知道母亲犯了错,臣愿代母亲受过,求父亲饶母亲一命!”他听到刘彻说将钩弋夫人贬至云阳宫,只道父亲虽说要杀母亲,却也留有余地,他还可救母亲,却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悄声下令,赐他母亲白绫一丈自裁。
“陵儿,你很孝顺。可是你的母亲,未必如你这般善良。”刘彻笑了笑,叹了口气,伸手扶这自己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疼却不得不让他接受更多苦难磨砺的小儿子。
刘弗陵却不肯起身:“求父亲饶了母亲。”他心里早已慌了,他何曾见过,父亲对母亲如此疾言厉色?
见他不肯起身,只是继续为钩弋夫人求情,刘彻收回了手,冷了神色:“来不及了。”
刘弗陵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
“张季,朕不计你看护弗陵有失之罪,从今以后,你当竭尽全力,好生照料他,不得再有失误。”刘彻强撑着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坐在卧榻边上,凌厉眼锋停留在张季身上。
这眼神和话语让张季一个激灵,双手交叠贴于额上,叩首:“诺。臣遵旨。”
刘彻挥了挥手:“服侍六殿下回去吧,没有朕的旨意,暂不准他出寝殿。”
“父亲!”刘弗陵小小的心都在颤抖,“您不能杀了母亲!”
“你是皇子,应该考虑的,不是私情,是天下!”
如此冰冷的话语戳在小小的孩子心上,这孩子,竟连一滴泪也没有掉。
固执地咬着唇,跪在冰凉的地上,母亲的鲜血前。
云阳宫偏殿里,钩弋夫人瘫坐在地上,还未回过神,宫卫已端着放着白绫的木漆盘恭敬送至她面前:“夫人请。”
钩弋夫人看见那白绫,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伸手接过木漆盘,又恢复了气韵高华,郑重跪地,叩首:“妾此去,惟愿大汉江山永固,陛下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在雪色的白绫缠绕上她的脖颈之时,她合上眼,轻轻念了一句:“陵儿……”
陵儿,母亲一去,此后你便无依无靠,虽知长乐只不过是空笑谈,可还是愿我儿,长乐未央。
“陵儿……”
陵儿,来生,莫要投身帝王家。
终究是,一滴血泪跌碎在尘土中。从此,再无声息。
无论后人如何赞叹她的美貌,欣羡她的好运,哀怜她的命途,她终究是化作了黄土,消失在天地间,再也不会知道了。
红尘浮华二十六年,到死方了悟荣华富贵皆是空,却已是,来不及了。
出了皇帝寝殿,刘弗陵摇摇晃晃,张季伸手去扶,却被他轻轻甩开。
然后,这个孩子,一个人走进映得漫天惨白的大雪中。
不到三个时辰前,他还赖在母亲怀里撒娇。而今,他独自一人,在冰冷似刀剑的风雪中昏乱地走着。
亲眼看着母亲痛苦挣扎,亲耳听着母亲一声声绝望的“陵儿”,他却连冲到母亲身边陪着她、保护她都不能。
一直以来,他似乎是个被母亲宠坏了的孩子,调皮又淘气。
可是,一瞬间,仿佛世界崩塌。
小小的身影在雪中摇摇晃晃,在连绵不尽的楼宇宫殿之间,更显得脆弱与无助。
忽然,他脚下一滑,倒在了寒冷刺骨的雪地中,满身风雪,满身泥泞。
“殿下!”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张季慌忙跑去要扶起他,却被他沾满泥污的小手推开。
他想,此时,母亲大概已死在云阳宫凄凉的风雪之中了吧。他知道从此以后,摔倒了,前面也不会有母亲温柔地笑着说:“陵儿,起来。”
然后,他从雪中爬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行。
这未满八岁的孩子,就在这一夕之间,转身便成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