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我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了便怕······”那一日,霍成君走后,刘弗陵站在阿凝身后说道。
她看着眼前灯火辉煌,他看着她。
“我知道。”阿凝说。不过是怕因着这天子的身份,她便又是一个口称“陛下”的她,对他有畏惧有疏离,却不再倾心相待。她如何能不知道他。
“那你可愿跟我走?”没有人知道,这一句话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得出口。人人都想他是天子,有什么得不到的,何况一个女子。可其实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何况这个人是阿凝,他怎能以这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天子威权相迫。
阿凝转身,笑:“民女有幸,结识陛下。还是曾经那句话,既被陛下称为山鬼,怎能不逍遥自在于山林。”
她终于叫了他一声“陛下”,从她与他相遇相知,从她猜到他的身份开始,她就一直在伪装,今日,终于开口。这一个称呼,便是九重宫阙中的高寒寂寞。
刘弗陵自是不忍胁迫阿凝,却不知,阿凝这般拒绝,又如何忍心。
于是此时此刻,手里攥着那枚刻着“陵”字的玉佩,思绪又回到几个月前的上元节。她皱着眉头,想想刘弗陵,又想想师父,师父最近越来越忙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越来越不懂师父想要干什么。可是她知道,这一年,血雨腥风的时刻已经一天一天近了,虽然知道刘弗陵在这场祸事中没受什么影响,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想什么呢?”刘病已拍拍她,将她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每天都这样,一天比一天眉头皱得紧。”
阿凝笑笑:“没什么。”心里却在想,消息闭塞,完全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打听到宫中的大事,她什么也做不了——你想做什么呢?区区一个草民,你还想做什么?她想晃晃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水,见刘病已看着她,还是强忍了,装作平静的样子。
建章宫前殿,刘弗陵坐在几案前,举著摆弄着棋盘中的棋子。
“陛下。”张季走到案前,低声唤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袋递了上去:“燕王密信。”
刘弗陵挑眉,从锦袋中抽出一方帛书,展开来看了,脸色平静,只是唇角挂着不明的微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嘲讽。嘲的是谁,讽的是谁,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幕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帛书上所说,具为事实,还是燕王所奏,这一字一句都刺痛着刘弗陵的眼睛。
他攥着帛书,似要将这布帛揉碎,指节发白,脸上却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这封奏疏是谁送来的?”
“臣不知······”张季听见刘弗陵问他,心中忐忑,“是有宫人将这只锦袋交给顾儿便走了,顾儿听是燕王所奏,就赶紧让臣交给陛下,她去追那个人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这几日霍光休沐在家,这些人必是想趁他不在朝中将他一举击垮,但还是怕密信未到皇帝手中便已被人拆看,才派宫中内线交给刘弗陵身边最信任的宫人。
“这封帛书的内容只怕瞒不住,或者有人不想瞒······但是,一定不能从朕的身边泄露出去。”
张季不知道这封帛书上燕王究竟说了什么,但见刘弗陵的神色,知道必然不是小事,躬身应道:“诺。”
刘弗陵轻笑,张季却听得浑身发冷:“张季,朕如今身边能信任的,只有你和顾儿了。”
张季心酸,险些掉下泪来:“陛下,您别这么说,还有长公主······”
刘弗陵轻轻摆了摆手,将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的帛书折好:“朕能用的人不多,你去派人······盯紧了长公主。”
欲笑还哭。
张季大气都不敢出,应了声诺就退了下去。
殿中只有刘弗陵一人,他重新拿起那双玉箸,拨弄着那一盘棋局。可眼前的棋子,却仿佛幻化成一张张人脸,霍光、上官桀、长公主、燕王,他们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搅得他心烦意乱头痛欲裂。
玉箸落地,玉碎的声音方将他拉回现实,归于平静。
刘弗陵起身,弯腰拾起已段成四节的玉箸,拿在手中无意识地看着。思索着,选霍光,还是选上官桀。他知道事已至此,他必须做出选择,可他也知道,无论选谁,他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为何要如此艰难······为何就连想要简单地好好地活着,都如此艰难······
他想找人商量,却生出了无力感——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这偌大的宫殿,他无人可说。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如此关头,如此抉择,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刘弗陵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没有让阿凝跟他回来,否则,此时此身,又怎能护她周全。
拿过那只已被他收在身边好些年的埙,刘弗陵就坐在阶上,一身白衣孤独无依,埙声呜咽。
一曲终了,他站起身,心中有了决断。好不容易透进殿中的光芒似乎都在这白衣少年身上流转,仿佛他益发高高在上,孤独寂寞。他不能失了方寸,不能任人欺凌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他紧紧抓着那只埙,就这么告诉自己。
“父亲,我们还没动手,他们倒等不及了!”霍禹气急败坏,“反正父亲兵权在手,大不了反······”
话未说完便被霍光一个耳光打断:“瞎说什么!”
霍禹捂着脸:“父亲!”
霍光平复了一口气:“如今陛下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陛下聪慧,自然知道是该站在我这边还是燕王那边,不可妄言,更不能轻举妄动让人抓住了把柄!”
他有这个自信,近来他虽越发地排除异己,揽政弄权,但这都是被上官家和长公主逼得太紧,不得已而为之,刘弗陵不会不理解。何况他再是掌政越权,也是忠于汉室,若是刘弗陵信了燕王,只怕连帝位都保不住!皇帝年幼,但也不傻。
“可是······”霍禹还要再说,仍被霍光打断,“没有可是,陛下一定会信我。且静观其变罢。”
翌日,未央宫前殿之上,君臣见礼之后,刘弗陵看了看,问道:“大司马今日为何不在?”
上官桀回道:“昨日燕王告大司马之罪,想是大司马畏惧,停留画室不敢入朝。”
上官桀早就等不及了,昨日那封奏书是他们斟酌再三,写了霍光确凿无疑的罪名,假托燕王之名送进宫的,递上去之后,本以为会触怒刘弗陵,趁着霍光休沐在家将他及党羽一举拿下问罪,待他反应过来已是回天无力了。谁知皇帝竟然毫无动作!
不过也不要紧,今日朝堂之上人人皆知了,霍光也是颜面扫地,只看刘弗陵如何处置了。上官桀心中有些得意起来,哪知刘弗陵轻轻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上官桀感到浑身发凉——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一直以来都看低了这个小皇帝。
刘弗陵收回目光,嘴角仿佛还挂着不明的笑:“宣大司马。”
片刻,霍光走过殿门,发束得一丝不乱,只是武冠却托在手上。他不去看大殿两侧朝臣精彩纷呈的表情,只是直直走向阶前,叩首行礼:“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众人的脸上有担忧,更有幸灾乐祸,刘弗陵一一看在眼里,微微垂下了眼睑,那个掌控着汉室一切的人正跪在他面前,背脊弓起,仿佛臣服在他脚下,可他知道这种臣服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他的表情隐在十二旒玉珠帘后看不真切,说出的话却让上官桀更是心中发冷:“霍卿请戴冠起身,这封奏书是假的,朕知你无罪。”
霍光直起身,却没有站起,又是拱手行礼:“臣感念陛下对臣如此信任,只是不能单凭陛下的信任便认定臣无罪,如此恐列位臣工心有不服。”
他竟如此淡然平静,还要借此试探自己,教育自己!这个认知让刘弗陵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怒火,看着眼前所有人都开始面目可憎起来,可他不能发怒,也不能慌乱,殿中一片宁静,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霍卿去广明亭总领郎官羽林军演练,是近日的事,即便燕王的人能当即得到消息送往燕国,从长安到燕国来回至少也要十几日,可见,这封呈上朕案前的奏书是有人冒名而为。”刘弗陵目光扫过上官桀,落到霍光身上,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有穿透力,“何况,霍卿若真有反意,何须调动校尉呢。”
这话霍光听得懂,他微微一笑,叩首:“臣谢陛下。”站起身,戴上武冠。
“上奏书的人已经不见了,查无可查,此事到此为止。”
上官桀还想再说什么,可事已至此,他若开口,便是自承与燕王有所勾结,如何还敢再说这封奏书所说的内容都是真的!
“大司马大将军是先帝亲选辅佐朕的忠臣,若有人再敢捏造罪名诽谤于他,朕必以重罪论处!”刘弗陵轻轻扫了一眼上官桀,盼他能明白,他早已知道这是他们的图谋,不再追究,他们也不要再生事了。皇帝需要的,是他们二人互为牵制。
霍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从不主动出击,只是站在法理的立场上做好自己的事,一步一步地压制上官桀和他的势力,让他先动手。
可惜上官桀不是霍光,即便刘弗陵已经压下了这件事,他却还是不明白,刘弗陵其实包庇的是他,不是霍光。
安阳侯府中,桑弘羊有些惊慌,这件事是他与上官桀长公主合谋假托燕王之名上书的,他只是想扳倒霍光一出胸中恶气,最重要的是给儿孙谋个前程,却不料刘弗陵竟然如此信任霍光。
“陛下太过相信他,这样的计谋根本没有用处,还会让陛下怀疑到我们,不如就此收手罢了!”
上官桀阴冷地笑:“慌什么,纵然陛下信他,不许谁再说他,可他专权是事实,我们说不得,难道还做不得?”
桑弘羊惊道:“你想做什么?老夫没几天好活了,可不想临死落得个身败名裂!”
“不去做,怎么就知道会失败?”上官桀攥住桑弘羊的手腕,目光森冷,“何况霍光只是一个人,陛下信他,未必就没有防他,我们这边可是有长公主和燕王!”
“燕王能安什么好心!”桑弘羊怒道,一把甩开上官桀,他虽然愤恨霍光,但还不至于去帮燕王做出有损刘弗陵的事,“燕王是何居心你还能不知道吗?你是想协同燕王谋反吗?!”
上官桀笑了笑:“燕王不过是个还做着皇帝梦的蠢材罢了!但他能为我所用,他以为我会因为陛下宠信霍光就帮他登上帝位······我不过是在他面前表现得愤恨霍光不满陛下罢了,只要利用他的力量扳倒了霍光,我上官氏既为国戚,何须舍陛下而辅佐他!”他盯着桑弘羊,“霍光早已为了霍月君恨上了我上官家,事到如今,我们再不动手,只会任凭霍光将我们一一斩除!”
桑弘羊白须微颤,犹疑着。
“若动手除掉霍光,我们还有胜算;若就此任命,只怕连善终都得不到!”上官桀说完,眼珠转了转,笑道,“御史大夫不必太过惊慌,不需要你费多大的力,这件事我来做就好,只是有些需要你出面的,我自会告知。”他又顿了顿,接着道,“桑公,子孙的前程,如今可就在此一举了——你可不想为大汉操劳了一辈子,最后折在霍光手里吧。”
良久,桑弘羊终于点了点头。
桑弘羊离去之后,上官安和丁外人从后堂出来。
丁外人笑道:“左将军好口才。”
上官桀笑了笑:“事实罢了。如今跟霍光的争斗几乎快要摆到明面上,我们这边燕王长公主都已准备好,御史大夫也支持我们了,就只差一个机会了。”
丁外人谄笑:“这件事长公主自有安排,左将军放心。”
刘弗陵回宫时,碰见上官珑儿兴冲冲赶来找他:“哥哥命人做了架木鸢,他们正要放起来呢,我来请陛下去看看!”不由分说,拽了刘弗陵的衣袖就要走。
自从霍月君逝后,珑儿一直郁郁寡欢,很长一段日子不说话,只一个人坐着流泪,想是上官斯想了这法子来讨她欢心,倒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见刘弗陵轻蹙眉头,珑儿忙抱着他胳膊,小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就陪我去吧。”
这小小孩子的请求如何能拒绝,就随着她去了。木鸢正停在高台上,巨大的飞鸟的形状,由人用粗绳牵引,可随风飞起。木鸢本是由鲁班所造用来攻城掠池的工具,萧何当年建未央宫时也曾用木鸢测量,今日倒成了讨小女儿欢心的玩物。大家都瞧着稀奇,聚在跟前的人也多了起来。
见刘弗陵和上官珑儿来了,莫燕指挥着人把木鸢放起来,鸢身上还挂着彩线,风一吹煞是好看,珑儿开心地拍着手。
人乘着木鸢,大概也能飞出这宫墙吧。刘弗陵抬头看着,眼里闪着微光。
“可惜哥哥不能进宫来陪我,我都好久没见他了。”珑儿突然嘟囔了一句。
“那改日朕再悄悄带你回家。”
“真的?”珑儿眼睛都亮了,随即促狭地笑,小声道,“皇帝哥哥是还想去找那只埙的主人吧?”
刘弗陵斜睨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敢打趣自己了。
长公主府中,长公主问丁外人:“都安排好了?”
丁外人点头:“公主设宴,他岂有拒绝的道理。可是······”
长公主斜倚在榻上,手指轻敲着晶莹的玉耳杯:“有话便好好说。”
“可是公主您当真要······谋反?扶燕王上位?”
丁外人脑袋挨了轻轻一记,听长公主嗔道:“真蠢。陛下是我亲手抚养大的,我怎么会去扶持燕王!我这个长公主本来能做的风光无限,却被霍光压着,那些人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陛下待我亲厚,只要除去了霍光,既是为我扫清了障碍,也是帮了陛下,上官家能从我手里翻出去?他们的皇后可是我扶上去的!”
丁外人大赞长公主机敏,笑着把她揽进怀里。
所有的都已准备好,撒开了一张大网,等着霍光来钻。
却不料,这所有的一切,早已在他们的猎物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