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弗陵的一切,陆凝只能听旁人说起。
听说泰山自立的大石有一丈五尺高,入地八尺深。听说昌邑社庙中已经枯死倒地的树居然又活了过来。听说符节令眭弘推衍《春秋》大意,上书天子要他普告天下征选贤能,禅位给这位贤能的人。
这一切她从前只在史书中读过,未曾想会在今日听乡里乡亲口耳相传,所有的一切都按正轨发展,只是她在听到时,想到的却是刘弗陵的表情。
他大概还是那一副清冷淡漠的样子吧,仿佛被劝着禅位的不是他自己。或许嘴角还挂着微不可察的冷笑,然后看着眭弘被霍光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
一切皆有定数,是吧。阿凝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想想她和他,草原也游过了,马也骑过了,歌也唱过了,信物也送过了,冒着重重危险也在宫中见过了,却终究,走不到一起。
不知怎的,她忽而对金赏,甚至对那个周阳氏都生出了一丝羡慕,至少他们能在他的生命里,好好陪着他。
终究走不到一起,可是,手中却无意识地又写下: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此心此念,近乎疯狂而不自知。
一处同心,两地自苦,亦不自知。
这一年冬日,辽东乌桓反,边关战事吃紧,范明友被封为度辽将军,击退乌桓。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至此,霍家声威更进一层,天下人未必知晓帝王,但无人不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整个长安城中,连霍家奴仆,人人也要畏惧三分。
过了年便是元凤四年,阿凝在这个世界,快十七岁了。她本以为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着,哪知竟发生了一件让她哭笑不得的事。
“阿凝啊,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女子到了十三岁至十五岁,便是不嫁人也该许了亲事了,怎么你师父便不着急么?”许夫人关切地问她。
阿凝恍惚,十年竟似一梦,匆匆过去了。许夫人见她不语,以为是她不好意思,笑道:“也是,你师父年纪大了,又是男人,顾不得这些,但是这女儿家总得有个终身的依靠才好,我们许家如今虽然没落,但早先也是昌邑的大户人家,近来平君父亲的兄弟到长安了,他有个儿子,也是个难得的好儿郎,以你这般品貌,也不算亏了······”
许夫人倒是真心为阿凝着想,是个热心人,阿凝纵是心性品貌都不差,可到底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若论身份地位,也不过是个最末流的医女。许家在昌邑也是门户不小,在许夫人眼中,阿凝这是高攀了的,若不是多年熟识,知道这孩子人品德行,她也不会做这个媒。
许夫人言语殷切,阿凝却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由得哭笑不得,她这十年多来,纵是过得与今人无异,可也不想当真如此时女子一般,早早成婚生子,了此一生。遑论她心中已有明月。
“许伯母,这终身大事,阿凝自己做不了主,自当与师父商量。可师父年迈,阿凝还想多孝敬些时日。”
许夫人却没听出这是阿凝搪塞她的话,笑道:“是了,这事是该同你师父说的,你放心,下回我自去跟他说说。”
阿凝想了想,由着她去了,反正这些她自己的事淳于非向来让她做主,不会替她决断什么的。
过了没几日,平君悄悄来问阿凝:“姐姐,怎么啦?我怎么听母亲在家中说淳于先生不好?”
“什么?”阿凝疑惑。
“母亲说,天下哪有这样做师父的,说是疼爱阿凝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可竟然这么孩子这么大了也不给说一门亲事。”
平君学着她母亲的话,颇有几分许夫人的□□,阿凝失笑:“你母亲还说什么了?”
“我也不大明白,仿佛是她跟淳于先生商量要将你许给我堂兄,被淳于先生拒绝了。”
阿凝笑了出来,她只道师父会问自己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绝了,果然还是师父最懂自己的心思。
平君见她笑了,也笑道:“我知道姐姐心里有那位赵公子,只是不知他何时来娶你?”
阿凝愣了,她知道这些事虽然病已和彭祖都知道了,但平君对此知之甚少,所以才会问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来,可她这么一问,让阿凝本已平静无澜的心境又开始不安起来。
过了年便是元凤四年,如果一切皆如历史的走向,那么三年多以后,便是······
阿凝心中一痛,如同针扎,麻痒之下是不能忽视的痛楚。如果一切皆如历史的走向,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他本来的结局吗?
总是劝着自己不涉其中,不涉其中,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未来渐近,她已经越来越无法麻痹自己,无法不去想这个问题了。
“阿凝!”张彭祖兴冲冲地冲进来,笑道:“昨日我在父亲那里看到了样好东西,千方百计求了来,你瞧瞧······”
他刚把从张安世那里讨了来的碧色琉璃发簪拿出来,看见阿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阿凝你……”
她蓦地站起,勉强笑了笑:“彭祖你来了啊,等病已回来跟你玩吧,我先出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张彭祖握着发簪的手僵住,半晌方收回袖中,却听得平君说道:“彭祖哥哥,子玉哥哥和病已哥哥都说,阿凝姐姐于你,不是良配。”
他看着平君水汪汪的眼睛,闪着无比认真的神色,想恶声恶气吼回去,终是无力,没好气道:“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说,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平君递上一碗水给他,眨了眨眼:“我是不懂什么,只是我看得清阿凝姐姐心中没有你半分,甚至你的情意,她也不曾注意,即使有所感觉,她也只会觉得是朋友之谊。”
长久以来张彭祖未曾注意或者注意到又刻意忽略了的事实终于被平君道破,刘贺和刘病已之所以不帮他这个兄弟了,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阿凝接不接受他的问题,而是自始至终,阿凝从未觉得,他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情。甚至作为朋友,她待他还没有待刘贺亲厚。
不是他张彭祖不好,而是她陆凝呆滞蠢笨。可是她当真呆滞蠢笨,不懂人家对自己的心思吗?此时的彭祖不知,直到少年长成七尺男儿,轻狂随着年华褪去,他才有了答案。
可是此时,一片赤诚的彭祖,却是还未死心的,他笑了笑,对平君说道:“谢谢你啊许丫头。”
阿凝走在长安的街头,看着错落的房屋,漫无目的地走着,从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烦躁难安,不知所以。她想躲避平君,躲避刘病已,甚至躲避张彭祖,想离了这些人,好好思考自己的初心。
奈何无论想到哪里,最终脑海中却只有那样一个白衣少年,面容干净柔和,笑意温暖,连眼中的迷雾都散去。
奈何心中只有那一句,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陆姑娘?”
清脆悦耳的女声让阿凝从慌乱之中回过神,她抬头,见霍成君一身紫衣,明艳无比,正笑着看她。
“霍姑娘。”
霍成君笑了开来:“我们也是见过很多回了,我听刘公子叫你阿凝姐,甚是好听,我便也这么叫好了,你叫我成君便是。”
果是士族贵女,这份大家闺秀擅与人言的气质,是小户人家没有的。阿凝想到了平君,忽而又笑了,可是平君的性子,又仿佛自在许多,坚强许多,纯良许多。
虽然霍成君也不是恶人。阿凝想到那一日游湖赏荷之事,笑了笑:“成君。”
“见你一个人走在街上,失了神似的,老远叫了你几声,也没答应。”霍成君笑道,“正巧我今日难得出门,去东市里逛逛,阿凝姐姐你一个人也教人不放心,不如跟我一起吧。”
盛情难却。如此热情,让人无法拒绝。
“阿凝姐姐因何事如此失神?”霍成君一边看着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边笑问。
“无事。”阿凝笑。
“阿凝姐与许姑娘王姑娘都甚是亲厚,连对昌邑王也是,”霍成君笑,不解,“为何独独对我,总是这般闪躲不信任?”
没想到霍成君会如此直白地讲出来,阿凝的笑容僵住,有些不自在:“我向来不喜与人多言,他们皆是幼时相识,多年旧友,才亲厚非常。怠慢了······你的地方,还请见谅。”
“倒没有怠慢,只是成君遗憾,未能与几位早些相识,也做个多年旧友。”霍成君笑,忽而压低了声音,“我不知姐姐是如何与赵公子相识的,今日既然偶遇,便正好问一句,近日赵公子染疾,姐姐可知晓?”
阿凝的心跳漏了一拍:“染疾?”
她的脸色都变了,自己没觉出来,却吓了霍成君一跳,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手腕已被她死死攥住:“他身染何疾?”
不,不可能!过了年才是元凤四年,哪怕一切照旧,也至少还有三年半!
可这想法早在她心中盘桓多年,一听“染疾”二字,便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微微颤抖。
“你别着急······”霍成君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大,只好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去,“这件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也是进宫探望皇后才无意间得知,似乎已有半月,症状并不明显,不是很严重,之所以锁着消息,是因为并不能查出病因。”
未央宫宣室殿同昔日的建章宫前殿一样,在张季和冯顾儿的主持下,一般的消息难以透露出去。只是皇帝近年来待皇后不似从前冷落,从椒房殿才能探听一点消息。可霍成君都知道的事,霍家又怎么能不比她知道得多。
阿凝稍微冷静了些,只要他的病不是来势汹汹,目下就总有办法。
“你为何要将这消息告诉我?”
“阿凝姐姐为何对我戒心如此重呢?”霍成君有些受伤,但还是笑着说,“我不知赵公子与你究竟有何渊源,可是既有前事,我也不傻,猜得到你们是何情谊,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能够在一起罢了。”
阿凝神色放松了些:“可上回在宫里,你还说宫中不是我待的地方······”
“好罢!”霍成君叹了口气,“便算是我有私心吧——我若能帮你,既是成全了你们,我也好有理由,不用进宫了。”
见阿凝疑惑,她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宫中只有皇后和周阳氏,皇后年幼,如今周阳氏又正逢盛宠,皇后虽是我父亲的外孙女,可终究是姓上官,我们霍家应与皇家再结姻亲,所以母亲要我进宫。”
“你不愿意?”
霍成君点了点头,笑道:“我虽然也快到了嫁人的年纪,可并不愿意作为霍家的棋子,就这么草草嫁了。成君即便嫁不得当世的英雄,也至少要嫁个自己心里喜爱的人,总不能陪着陛下,与他一样窝在深宫里郁郁地了此一生吧。”
她说的是自己心中所想,虽然从小规规矩矩地长大,可心里,却总是向往着不一样的人生。不被父母左右,不为家族所累。
刘弗陵虽有帝王之尊,可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样一个近乎傀儡的皇帝,终究太窝囊。
“他······你不是他,又怎知他的苦······”那最后一句话终究是刺痛了阿凝。
霍成君惊觉:“我说错话了,你莫往心里去。”她眼见着阿凝对刘弗陵的关切之心,叹道,“你对他当真是······”
“就算一切都如你所说,我进宫又算什么呢?”阿凝微微冷笑,“我可不是霍家人。”
“周阳氏也是当年长公主送进宫的,这样的事在我朝并不少,我可以说服母亲,由霍家送你进宫······”
“然后我在宫中襄助皇后,再替霍家打探消息,日后皇后诞下有霍家血脉的皇子,算我功劳一件?”
“话不能这么说,我确实是真的想帮你······”
“可我若答应了,又确实是要为霍家做事。你不愿意,大可说服你的父母送旁人进宫,我不会为霍家驱使的,成君,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阿凝姐······”
“我与他之间,容不得半点欺瞒与利用!”
她憋着一口气,转了身,不料刘弗陵的处境竟至今日这般难堪!虽说外戚与皇帝联姻,甚至再送女儿送侍御进宫都是常事,可是被霍成君一说,再想到霍家之用心,她便忍不住痛心!他们怎能如此待他!
霍成君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我······说错了什么······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她从不懂,世间仍有这样的感情,容不得掺一丝杂质。
回去之时,阿凝比来时居然心静许多,来时尚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意,回去时只顾得上告诉自己,今年是元凤三年,过几日过了年才是四年,再严重的事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刚一进门,便看见张彭祖和金赏大眼瞪小眼,金赏一看见阿凝,立时撇下张彭祖,着急道:“你跟我走!”
“不行!”彭祖一个箭步挡在还站在门口的阿凝身前,背对着她,怒瞪金赏,“阿凝凭什么跟你走!”
“张彭祖······”金赏咬牙,“让开!”
“不让!”张彭祖哼了一声,就差拿鼻孔冲着金赏了,“你别以为你是身份贵重便能如此霸道,管你是侍中还是秺侯,凭你是谁也没有强抢民女的权力!”
“我有要紧事要带陆姑娘走!”
“不行!上回你诓着阿凝进宫我不在,今日决计不行!”
“彭祖。”
张彭祖转过身,阿凝眼里是一片温和明净,他愣了愣,见她轻轻笑开,越过他,走到金赏面前。
“让金侍中把话说完吧。”
张彭祖哑然,金赏瞥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我只能对你一人说。”
“我都知道了。”阿凝微笑,“方才碰见了成君姑娘。”
金赏微微思索,笑了笑:“既然你知道了,那么······”
“我跟你去。”
“阿凝!”张彭祖着急得拽住了她的衣袖,“宫里是个什么地方,你不能去!”
一直没说话的刘病已皱了眉头,开口:“阿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反正就是不能去!”张彭祖瞪着金赏,金赏毫不在意,凭他眼里火花四溅。
“我想清楚了。”阿凝笑,缓缓施礼,“多谢君侯成全。”
交代了病已转告淳于非,阿凝便跟着金赏走了。彭祖恨恨地跺脚,刘病已嘲笑:“彭祖,早跟你说了,阿凝心中没有你半分,我自幼见惯了她安静温良的样子,只有遇上这个人的事,她才会如此没有理智。”
不知阿凝已深情到了何种地步,但虽不知,却看得到深情。
出了门,金赏方道:“我不是为了成全你,我是为了······”
“为了成全他。”阿凝眸色深深,看得金赏心慌,“君侯之心,在我这个外人面前,未免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她莹白的指尖正点在自己心口,那目光却仿佛点透了金赏的心。
金赏避开她的目光,不承认也不辩解,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友善:“陆凝,你既然如此聪慧,为何还要让陛下等到今日?”
指尖僵硬,一片冰凉,她缓缓握紧了拳,收回袖中:“他的病……”
“不算严重,可也不简单。”金赏这回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奈何却是失望了,“只是我想,有你在,他会开心一些,好过藏着一个替身,日日看着。”
“君侯此心,我知道便也罢了,可莫教旁人知晓了。”
“除了你与昌邑王,还没人看得出。”金赏忽而笑了,“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