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清醒过来,已是四日以后。
夜色初临,大殿的檐角上尚染着一星夕阳余晖,阿凝走到宣室殿前,殿门正开,一行人拥着一个红衣少女走了出来,阿凝低垂了眉眼,侧了身子,避在一旁。
“叫太医令好好地照料着陛下,孤明日再来,大将军那里你们如实回禀便是。”清脆略显稚嫩的女声响起,张季应了声:“唯。”
一个低沉的声音提醒道:“小君,那新入宫的宫人······”
那少女有些不耐烦:“知道了,大长秋不是已经命人叫掖庭令把名册送去椒房殿了么,怎么这点事你还要提醒孤麻烦张常侍走一趟?”
张季微笑:“小君说笑了,何来麻烦,若有需要,臣跑一趟便是了。”
“不必了,这点事大长秋要是办不了,岂不是白领俸禄。”那少女说完,又说了一声:“莫燕,我们走。”
阿凝听得环珮轻响,抬眼时,只看到了一抹朱红的裙角,轻轻叹了口气,张季看见了她,忙招呼着她进殿,低声道:“陆姑娘可来了,前两日大将军一直在,皇后也一直守着,方才才走,陛下前几日偶尔清醒时嘱咐了要照看好你,我怕有人多心,只好请金侍中拦着你。”他不放心似的四下瞅了瞅,声音压得更低了,“姑娘放心,掖庭令那里的名册,是将你算作了秺侯府上送进宫的人,不会有人注意的。”
历来公主王侯府中养歌女舞姬送给皇帝,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季与金赏这么做,正好掩人耳目。
刘弗陵只穿着中衣倚在榻上,手里还捧着书简,不过将近十日没有见,阿凝却觉得仿佛隔了许多年。他脸色苍白,眼周有些乌青,白衣胜雪,人却更显消瘦病态。阿凝提了裙,蹑着脚步走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书简。
刘弗陵抬头,看见是她,笑道:“阿凝,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五日之期变成了十日,他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你回来了。好像他病到昏迷无法见她,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回来四日了。”阿凝盯着手中的书,不去看他一脸病容,“明明病着刚醒,还要看这些劳心劳力的东西。”
把书放在一旁,才行了礼:“陛下万年,长乐未央。”
第一次被阿凝这样责怪着,刘弗陵倒笑了,朝阿凝伸出手:“好了,你都说了万年,我能有什么事。”
阿凝盯着他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只是白皙得不似常人,握紧了,一片冰凉。
刘弗陵倒似没有察觉,看她握着自己的手坐在榻前,笑道:“你担心了吧?我不要紧,程玉说是先前的病根未除,前几日又吹了些风,我本以为都快到春日,不会再染风寒了。”
“今年这三个月,你已病了两回了。”阿凝还是没有看他,只是指尖轻轻点着他的手指,低低地开口。
刘弗陵忽然有些慌,他想起上回病时,阿凝的眼泪。
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迫着她抬头,果然看见了她眼底藏不住的泪光。
“阿凝,人吃五谷,难免会得病,就算我是天子也一样。你总是这样哭,我倒比自己病着还要难受了。”
阿凝又低下头:“我没哭。”
刘弗陵失笑:“怎么几日不见你倒像个孩子了。”
“怎么我才不在几日,你就又病倒了?你这样,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她有些气恼,却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他。
“许是我想你了,想着病了你就能早些回来。”他笑,声音温柔让人沉溺。
“那还不是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天。”阿凝气馁地低了头,声音有些沉闷,“我每日看着宣室殿的人进进出出,我却进不来,看不到你。”
刘弗陵忽然明白了,她这几日明知道自己病着却看也看不到一眼,是何等的煎熬,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我知道。我不该让赏把你关在殿外,可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都知道。”阿凝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担心你······以前你多好的身子骨,怎么今年总是这样生病?”
“我身子骨一向好,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啊,可把程玉这个太医令折腾得够呛,今日程玉私下里还向我絮叨了几句。”刘弗陵笑着,不动声地岔开话。
阿凝听了,果然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瞪了眼睛:“我不过多问了他几回,他居然抱怨到陛下面前了——枉我还夸他比我师父和蔼可亲呢。”
刘弗陵笑看着她:“这回回去可了了心愿了?”
阿凝的声音低了下去:“平君还未嫁成,夫君便得了急病去了。不过病已要娶她啦!”
刘弗陵愣了愣,疑惑的神色。
阿凝倒是来了精神,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末了,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嫌我烦罢?”
刘弗陵含笑摇头:“我从来没听人讲过这样的故事。”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发现你如今乱七八糟的心思越来越多了,如此说来,刘病已······倒是个有情人。”
“病已如此境遇,还能有这样的心性······”阿凝说到此处住了嘴,想起以后的一些事,又不觉黯然。
刘弗陵以为她是忌讳在自己面前说到刘病已的身份,笑道:“刘病已——实在是难得。既然他们都得偿所愿,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阿凝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说道:“我只是在想,有的事,有的人,若早知结果不会好,该怎么好好走下去?”
刘弗陵的眼眸幽深不见底,望进她的眼里,却莫名地让她安心:“来日不可知,纵然真能早知结果不如人意,难道眼下便不过了吗?”他握紧了她的手,掌心凉意亦传到她掌心,她却只觉两个人都温暖了起来,他笑,“阿凝,我看着你,只觉得眼前所有烦忧苦难亦不算什么,就这样一日一日与你过着,两个人总能凑成个来日,那时好与坏,何苦成了今日的忧虑?”
我不知你总是这样担忧什么,但我知道你我同在的今日,便是过去的所有时日里最好的一天。
夜里阿凝回了住处,刘弗陵目送着她的背影,她一步三回头,每每转头都看到他温和的笑容,带着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的温暖。
待那一身白衣消失在远远的大殿门口,刘弗陵捂着胸口,使劲咳了起来,直到脸色发白喘不上气来才停歇。
“陛下!”顾儿心惊,上前扶住他,“陛下何苦这样忍着!”
刘弗陵挥开她的手,轻轻往后靠了靠,身上寒气郁郁,勾了勾唇:“不妨事,程玉不是说朕只要醒了便不会有大碍么。何必教阿凝知道了白白担心,朕看她心思太重,终究是不忍······人可带来了?”
顾儿无奈,不敢接他前面的话,便点了点头:“特意叫她过了亥时再来的,现下正在偏殿等着。”
“叫她进来。”
顾儿退了出去,片刻领进来一个穿着宫人服色的女子,那女子低了头,恭恭敬敬地行礼:“陛下万年。”
刘弗陵叫了她起身,她便低着头站在榻前,规规矩矩,死气沉沉,与这宫中所有宫人全无二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蒙月,你将昨日告诉我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陛下便是。”
蒙月应了,开了口,殿中一片静默,只有她的低低絮语。
过了许久,声音停了,殿中又沉入死寂。
刘弗陵轻轻咳了咳,黑发薄唇,白衣漫卷,不似生人。
“知道了,你先回去罢,莫露了声色。”
“唯。婢子告退。”
蒙月悄声退了出去,刘弗陵看了看顾儿,说道:“去把药端来,吩咐他们进来侍奉着,你也回去歇着罢。”
刘弗陵服了药,躺在榻上,侍奉的宫人们灭了灯火,便关上了寝殿的门,守在门边。
他睁了眼,盯着头顶的锦帐发呆,良久,微微冷笑,眸色冷冽。
阿凝是从噩梦中惊醒的,醒时一身冷汗,湿透了贴身穿着的小衣。
太阳方从天边透出一点点光亮,那点光还未攀上窗棂,阿凝就睡在窗下,怔怔地坐着,许久方抱着膝低垂了眼眸,眼睫轻颤,颤动了几下,终于落出颗颗泪珠。
梦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黑暗,有许多的人在唤她,唤她回去,回那个她念念不忘想回却不知如何回去的世界。悲伤、愤怒、哀怨,皆是她听到的声音。还有许多,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有那样一个黑衣沉沉的少年,面白如雪,明眸皓齿,对着她笑,她却攥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宫······”
最后的最后,是这一行字。是他的终点,焉知不是她的。
她披了衣挽了发,好容易等到天亮,便急切地奔出去,想去见他。
路上却遇上了一行人,阿凝知是皇后仪仗,避让在旁,悄悄抬眼,看见了皇后的样貌,肌肤如玉,红衣如火,却没有妖冶之气,花神般的清雅,年纪虽小,却像是占了这宫中大半丽色,惊艳满眼。
眼见着皇后进了宣室殿,阿凝倒不知该去哪,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
“陆姑娘。”
阿凝抬头,好巧不巧,又是周阳宁。
“周阳少使。”
阿凝行了礼,周阳宁冲她笑,美艳不可方物,风情万种。虽然见过几次,可阿凝还是有些头晕——这张肖似自己的脸上却是这样勾人的风情,实在对她冲击太大,见一次便晕一次。
周阳宁却没有察觉,只是远远地看着宣室殿,笑道:“中宫真是聚了天地灵气,才生得这般模样,生在上官家与霍家,却有这样的清雅神态,宫中有传说,说是当年的孝惠皇后也是这般,逝后还被民间尊为花神······”
阿凝垂着眼,笑道:“上官家也就罢了,夫人这么说霍家,如今怕是不太好罢。”
周阳宁转头,笑看着她:“我知姑娘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不是么?”
没等阿凝答话,她又说道:“本来是想来看看陛下,不过陛下见我恐生不喜,皇后又在,我更不便过去了,沧池那边风景不错,眼下人又稀少,不如姑娘与我同去?”
阿凝不愿意去,但她不过是个小小宫人,何况,她早看得分明,周阳宁今日又没带侍御跟着。便低了头,跟在周阳宁身后,规规矩矩的样子,生怕一抬头别人看见了她们相似的面孔生出惊愕与猜疑。
沧池在未央宫西南,离宣室殿附近路途尚远,故而阿凝从未去过。但宫内用水,皆是由沧池引入明渠,沧池实际是开凿的水库,水亦是流动的,并非一池死水,生气勃勃。
池水清切如苍色,池中有高达十丈的渐台,周有树木重重如盖,时至三月,种种奇花方开,即使站在岸边,也闻得见香气幽微。
这才只是作为供水之用的沧池,那诸如淋池、昆明池、影娥池这样的赏玩之处,又该是怎样的光景?阿凝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瑰丽光景,天下奇宝,仅供一人赏玩,难怪做皇帝那样不容易,可古往今来还是有那样多的人为了那个位置,不惜刀剑加身,不惜父子夫妻之情,亦要争上一争。
虽不容易,可做皇帝自有万万人都没有的好处。权力富贵之前,古今偕同。
“沧池虽是人力所造,可并非一池死水,而是时时流动的活水。”周阳宁忽然开口,又指着不远处一个小些的水池说道,“故而此处所养的鱼,比河中之鱼干净肥美,又不似宫中那些死水所养之鱼,没了鲜活之气。”
阿凝走近一看,果然那一汪池水清澈,养着数十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陛下喜食鱼,此池中的鱼,便只供往陛下的食案前。”周阳宁从侍立在池边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只盛着鱼食的漆盒,拈了一把,五指轻颤,鱼食自她指间滑落,一落入池中,那些鱼儿便都聚了来,争抢着不多的食物。
周阳宁嘴角挂着笑,显见是十分开心。
“宫中长日无事,我又不能随意走动,好在没事时便能来这里看看这些活物,它们来日被端到陛下的食案上,也算有我些微心意。”
阿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可眼前一切都正常至极,她以往只道周阳宁与刘弗陵没有多少情意,可今日听她这样的言语,看她望着那一池鱼儿,竟如斯深情,阿凝倒有些迷惑了。
迷惑中,还有尴尬。周阳宁明明已经知道,她不过是被刘弗陵当作了阿凝的替身,她如此情状,阿凝又如何不尴尬。
“夫人既对陛下有情,他总有一日会知道的。”阿凝盯着池中聚起又散去,散去又聚来的鱼儿,说的有些心虚。
周阳宁忽而吃吃地笑出了声,手里捧着漆盒,又撒了一把鱼食到池中,才转过头,止了笑声,看着阿凝,像在看一个撒谎的孩子:“陆姑娘真是这宫中的清流,比这池中的水还要清上几分,我看你连你的深情你的落寞都一丝也藏不住,又何必说这样违心的话?”
阿凝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怔怔地瞧着她,她却笑,几分成熟几分世故,教人一点也看不透:“陆姑娘,你这样的深情与陛下对你的深情全无二致,可陛下在人前藏得住,你呢?”她摇了摇头,“真不知陛下每日看着,心里除了无限欢喜,还有没有难过与痛楚。”
“夫人······在说什么······”阿凝头一次,觉得眼前一片迷雾,看不清也摸不透,能看到的只有周阳宁的笑脸,却让她更加迷惘。
“没什么。”周阳宁转瞬又换了副颜色,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把漆盒递给一旁的宫人,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笑道,“姑娘听得懂便听,听不懂也就罢了。总之我说的话,不是为了害你。”
“此处之水时时流动,其实每一刻看到的,都不是方才看到的那一汪池水。”周阳宁笑着,目光却已从阿凝身上移开,“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去也留不住,来也非昨日。”
“可未央宫之风貌,这周围草木之繁茂,皆靠这时时流动的沧池水,既造就了这样的盛景,夫人又何必如此叹息。”
既能造就一时之风土人物,何惜逝水。
周阳宁微微一怔:“陆姑娘倒是比我看得通透多了。不过,我方才说了,姑娘清比这鱼池水,什么也藏不住。”
阿凝微笑,不欲与她争辩,轻轻点了点头。
却没听到,周阳宁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叹。
宣室殿里重又燃起了香,刘弗陵轻轻咳了咳,目光扫过霍光送来的奏牍,脸上看不出喜怒。
阿凝端了药来,看见他只盯着手中奏牍出神的样子,说道:“什么事又这么要紧?”
刘弗陵见是她,淡漠的脸上方露出了笑意,让她坐在身侧,把奏牍扔向案头:“没什么要紧的,也不用我费什么心,早有人处理好了。”
他接过阿凝手中的药碗,晃了晃,一饮而尽。那药阿凝尝过,苦得她直皱眉头,像是要苦进了心里,可刘弗陵的面色却没有一丝松动。
“苦吗?”阿凝问。
“嗯。”刘弗陵转过头,仍是方才的淡淡笑意。
“苦了还忍着,谁教给你的?”阿凝气恼。
刘弗陵盯着她,眉毛终于拧成一团:“真是苦······”
嘴里蓦地被塞了什么东西,传来丝丝甜意,轻轻咬了,糯糯的,香甜满口,压了药的苦味。
“这是我前些日子采的腊梅,方才去做了梅花糕。”
刘弗陵轻轻咀嚼着,渐渐舒展了眉。
“也不问问是什么就吃,也不怕我下毒害你!”阿凝看他的笑意,傻傻的,不知为何便想生气。
“若连你都要害我,那人世于我还有何意趣?”他忽然生了些顽皮的心思,像个孩童一般,轻轻扯了扯阿凝的衣袖,眼眸亮晶晶的,“还有没有?”
阿凝倒是一愣,这人······居然会对她撒娇了······这一定是幻觉是幻觉,人家可是向来冷着脸生人勿近的天子······
使劲眨巴了眼,眼前还是他亮晶晶的大眼,阿凝叹气,从身后拿出一个红木漆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梅花糕。
“那药太苦,我特意做的。”她小声嘀咕,“以前还以为,太医给皇帝开这样苦的药方子,是要砍脑袋的······”还以为皇帝吃的药,总会加几味不寻常的药材,掩一掩苦味,寻常人家可是没有的······
刘弗陵听见了,哭笑不得:“你以为朕是暴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