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学校已经八点多钟。耿斯汉感到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他不想回宿舍，索性去了安秀吉的画室。安秀吉正在一旁画油画，几个学生坐在一起画石膏素描，江云晓也在其中。她先看到了耿斯汉，欣喜万分，放下画笔跑了出来。
江云晓在这里学画快两个月了，只见过耿斯汉几次面。她来南艺学画是真，想见耿斯汉也是真。事实上，耿斯汉在她心里的位置比画画重要得多，只是她不好意思承认。好多次她都想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又苦于找不到由头，只好等待着他来找安秀吉，或是在校园的某处与他不期而遇。
江云晓在绘画上有天赋。安秀吉曾不止一次的对耿斯汉说过，你这个表妹是个学画的材料，又肯吃苦，进步非常快。耿斯汉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特别开心，他喜欢和他一样为梦想努力拼搏的人，他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骄傲。
又看到耿斯汉了，云晓快活得像一只奔上草原的小鹿。她兴冲冲地跳到耿斯汉面前，叫了声斯汉哥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那样腼腆。有地方画画并且有机会见到耿斯汉，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是天堂。她开始变得活泼爱笑，脸上多了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动人神采。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不用回学校吗？”
“今天是周六，你忘记了？”云晓的眼睛闪着莹莹的光，像两颗明亮的宝石，清甜的笑挂在嘴角，那是每次见到耿斯汉时特有的表情。
今天的耿斯汉似乎哪里不对劲，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伤感徘徊在眉宇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乱问。看着他不开心的样子，她只觉得伤心。
安秀吉走了出来，耿斯汉对云晓说：“你先回去画画，我和安老师有事要说。”云晓点点头，转身进了画室的门，但她没有回到座位画画，而是站在门口偷偷地听耿斯汉和安秀吉的谈话。由于距离有些远，不能完全听清楚，不过大概意思她明白了，耿斯汉的朋友遇到了困难。这是她第一次在耿斯汉的脸上看到如此沉重的表情。在她心里认为耿斯汉是永远不会有烦恼的，他是那么强大不可战胜，他是她的神。看着耿斯汉紧皱着的眉头，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耿斯汉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校外的朋友，校内的同学，但凡可以借出钱的，全联系了一遍。接到电话的人，当晚都去提款机取了钱。第二天，耿斯汉就像个收保护费的一样，挨家挨户上门取钱。他每拿到一份钱都要给对方打欠条，可是没有一个人肯收。有的人说“老耿用钱我放心”；有的人说“别扯淡，哥们之间不用这个”；有的人直接说了个“滚蛋”。大家不要他打的欠条，他把每一笔钱都记在一个小本上。将来要一份份还上，这不光是钱，更多的是情谊。
到了中午，一共凑到了五万多块。耿斯汉和吴尚在食堂一起吃着饭，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斯汉哥哥你在哪？我在你学校门口，你出来一下啊？”电话那头云晓气喘吁吁地说着。
“等着我，马上！”耿斯汉三口两口吃完了剩下的饭，往校门口跑去。
云晓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信封，站在校门前的一颗大树下。看到耿斯汉跑过来，她忙迎上前去。
“斯汉哥哥，给你。”云晓双手把信封递到耿斯汉胸前。
“这是什么？”
“我昨天偷听了你和安老师的谈话，我知道你朋友遇到了困难，你在帮他筹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拿去给你朋友治病吧。”
听着云晓的话，耿斯汉的心又暖又疼。他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曾经想要轻生的小女孩，她似乎长大了，也许她本来就不是个孩子。在心灵的深处，他们是相契相通的。可这信封里足有两万块，耿斯汉不解地看着云晓问道：
“你哪来这么多钱？”
“斯汉哥哥你放心用就是了，这钱是合法的。”云晓看着耿斯汉的眼睛，笑着说。说完她把钱塞到耿斯汉手里，转身就跑掉了。耿斯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姗姗。
“云晓的钱是怎么回事？”
“她不让我说，说了就和我断交。”
“告诉我，不然我不收。”
“不让说……”
“说吧！”
“斯汉哥哥……”
“说！”
“好吧。”
云晓把自己攒了十年的集邮册给卖了，那是她从小到大最珍爱的东西。学画没有钱的时候，她都没有舍得去动这本集邮册。由于出手比较急，对方又欺负她是个小女孩，所以价格压得特别低。但是一想到可以帮到耿斯汉，她就横了心，忍痛把东西出手了。
耿斯汉拿着这沉甸甸的信封，站在树下久久不能平静。云晓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如此仗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云晓的情深意重，让他深深的感动。相比之下，赵飒飒的自私冷漠，让他彻底的失望，心寒。
再次来到医院是下午一点。走廊里不见李默的人影，耿斯汉拨通了李默的电话才知道李默的父亲昨晚已经走了。李默正在办理相关手续。抢救一共花了六万元，李默自己借了四万，用了耿斯汉两万，其余的原封不动还给了耿斯汉。耿斯汉一家家的还了朋友们的钱，回来帮李默料理父亲的后事。
前后忙了四天，终于回到宿舍。看了看手中的小本，还剩最后一个名字没有划掉。耿斯汉打电话给姗姗，问清了买集邮册的那家店铺的地址，接着来找唐钧帮忙。老唐玩古董、茶和邮票，南城集邮圈里没有不认识他的。耿斯汉一提那家店名，老唐就笑了，他朋友开的。问题一下就解决了，耿斯汉顺利拿回了集邮册。
又是周末。下午耿斯汉打电话给云晓，打算请她出来吃饭，表示感谢。
接到耿斯汉的电话，云晓先是一阵狂喜，接着就陷入了手忙脚乱之中。她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是不是需要化妆，见到耿斯汉该说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和耿斯汉单独在一起，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约会。她开心得要哭了，她紧张得要哭了。她问姗姗的意见。
“我这样太素了吧，是不是应该打扮得再漂亮点？”
“云晓，虽然斯汉哥哥很帅，可你也够美了，自然些就好，怎么在他面前就那么没自信了呢？”
下午五点，耿斯汉的摩托准时停在三中门口，云晓早早地就等在那里了。耿斯汉摘下头盔，一身黑色紧身衣裤，一双个性十足的休闲皮鞋。头上依旧是一圈齐头皮的短发，头顶扎一个小辫子。黑白明晰的发际线，额头上是标准的美人尖。浓眉冷目，硬朗而性感的五官线条。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材，肩宽背阔，器宇轩昂，浑身上下散发着摇滚男独有的艺术气质。配上他那招摇的雅马哈XJR400，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连人带车戳在那里，完全就是个待拍的模特。过往学生无不驻足称道，女生们个个花痴地盯着耿斯汉赞道：“好帅！好酷！”
江云晓看了一眼怦然心动，她的斯汉哥哥确实英气逼人，标准的型男一枚。耿斯汉示意她坐在后面，她有点害羞。这是她第二次坐耿斯汉的摩托，回想初次坐他车时，那句“抱紧我”，至今还让她脸红耳热。
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小心地侧坐在上面。耿斯汉回头对她说：“没穿裙子就跨着坐吧，这样坐不安全的。”云晓嗯了一声，马上按耿斯汉说的跨坐在后座上，双手扶着他的腰。这个姿势让两个人的距离更近，在摩托加速的时候，云晓的身体一下下不由自主地贴到耿斯汉的背上，心头的小鹿在往上乱撞……她真想一辈子就这样坐在他车上，一直向前开，永远不要停下来。
约会的地点是南城有名的一家火锅楼。两个人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面对面坐下。耿认真地看着江云晓，之前他从未仔细地专注地看过这张脸，因为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上高中的小孩。耿斯汉的目光温暖又直接，眼睛里有热情，有诉说，又有一种或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东西。云晓和他对视了两秒钟便害羞地低下了头，白嫩的脸颊泛起两朵红云。她喃喃地唤了声“斯汉哥哥”。
耿斯汉笑了，回身从包里拿出集邮册，递给了云晓。云晓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想不到这本集邮册还能有机会再回到自己手中。她声音颤抖地说了声谢谢。耿斯汉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他摇摇头对云晓说：
“该我谢你才对。你怎么那么傻？这么重要的东西说卖就卖了。”
“斯汉哥哥救过我的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当然要帮。我……我不能看你为难。”
云晓的话，每个字都说进了耿斯汉的心里。他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从此不再拿她当做幼稚的小女生，而是视她为朋友，知己。如果云晓是个男孩子，此刻耿斯汉一定会用力地拥抱她。现实是不可以，他要说的话和想做的事都藏在他的眼睛里，不知云晓能否读得懂。
“以后别再提救命不救命的事了，忘记那天吧，翻篇儿。”耿斯汉是个不希望别人总把他的好处挂在嘴上的人，他会觉得别扭，不好意思。可是在江云晓的心里，这件事怎么可能忘记，那是她一生中最重要最特别的一天，从那天起她的人生有了转机，就在那一天她认识了耿斯汉。这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的。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扯开来，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耿斯汉和江云晓有相似的经历，最初家里是反对他学音乐的，但他的态度始终很坚决。和父母矛盾最为激化的时候，他曾离家出走，而父母一气之下不再给他提供生活费，甚至要和他断绝关系。然而最终倔强的耿斯汉战胜了一切困难和阻力，以高分考入了南方艺术学院。云晓听着耿斯汉讲述曾经的遭遇，倍感同情，同时又对耿斯汉多了一层钦佩和崇拜。耿斯汉说到刚出来唱歌时受的那些苦时，云晓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为他心碎。耿斯汉忙递过一张面纸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耿斯汉平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今天却说了好多的话，连自己不常对人提起的这段辛酸往事都和江云晓讲了出来。连日来心中的压抑不快，让耿斯汉透不过气。这次倾心长谈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头顶的那片阴云。
两个人从画画说到唱歌，从饮食习惯说到业余爱好。东一句西一句，话题多得讲不完。两人都是少有的RH阴性血，都爱吃鱼，喜欢纯色而不爱花哨，喜欢游泳，爱到人迹罕至的不知名景点旅游，讨厌嘈杂，喜欢简单真实的事物……耿斯汉答应云晓，等到她画人物头像的时候，给她做模特。云晓开心地握紧拳头，小脸兴奋得像颗饱熟的桃子。
“斯汉哥哥，你给我唱首歌吧，我好想听！”云晓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渴求地望着耿斯汉的脸。
“这里怎么唱呢？等过两天我带你到我们练歌的教室去吧，或者你跟我去我唱歌的酒吧？”
“我要去酒吧。但我现在就想听你唱，你唱嘛，唱嘛！”云晓开始学会撒娇了。
耿斯汉温柔地笑了，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宠溺，“要不你坐过来，我小声给你唱两句吧。”
云晓喜欢得无可不可，踮着脚尖轻快地跳到耿斯汉身边坐下，两只小手紧握在一起，虔诚热切地看着耿斯汉，像过生日许愿一样。耿斯汉吸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在她耳边轻轻唱道：
“别哭，我亲爱的人，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别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经过去。你看车辆穿梭，远处霓虹
闪烁，那多像我们的梦。宝贝，看看远处，月亮从旷野上升起。求你再抱紧我，我感觉冷，我感觉疼。你看车辆穿梭，好像在寻找什么，那多像我们的命运。啊，别哭，亲爱的人。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耿斯汉的声音一出来，云晓的世界崩塌了，整个人瞬间被融化。那声音是孤寂悠远的，却又那么深情，在耳畔如恋人的低声细语，让人迷醉。每一句歌词都敲打在她的心坎上，美丽世界的孤儿，那分明就是他们的自白。云晓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她和耿斯汉的心融在了一起。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
周末，三中的校门在晚上九点准时上锁。江云晓和耿斯汉这顿饭吃了将近四个小时，等到想起时间的时候，已经八点五十了。耿斯汉匆匆结了账，和云晓一起跑出来。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穿在云晓身上。这次没等耿斯汉说，云晓主动搂紧了他的腰。摩托快速启动，箭一样蹿了出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云晓躲在耿斯汉宽阔厚实的背后面，乖得像一只小白兔。她在他耳边大声说“斯汉哥哥你冷不冷？”耿斯汉微侧过脸对她笑笑说“不冷。”
摩托冲到三中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门卫大爷正在准备关推拉门上锁。江云晓小跑着从正在变窄的门缝溜了进去，把外套从拉门上方扔给了耿斯汉。门卫大爷看着这两个人摇着头说：
“这小岁数就搞对象，还回来这么晚，像什么样子？”
云晓满脸通红，只装作没听见，没好意思多看耿斯汉一眼，赶紧往宿舍方向跑去。耿斯汉看着她走远了才离开，临走时被大爷叫住训了两句：
“小伙子，咱这是高中学生，要考大学呢，你俩就是好，也得过两年，等她上了学才行啊。”
耿斯汉的脸也红了，低着头说了声：“我知道了，大爷。”
云晓回到宿舍免不了又被姗姗一番盘问。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和喜悦，眉梢眼角尽带□□，笑得像一朵花一样。她和姗姗讲述着这个甜蜜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姗姗听完后看着云晓说了句“真好，斯汉哥哥要是也能喜欢我就好了。”云晓顿时呆住了，目光变得凄冷哀怨，大颗泪珠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来。
“姗姗，你不能抢我的斯汉哥哥……”
姗姗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被吓傻了，“跟你闹着玩呢，看把你伤心的。这眼泪也来得太快了。耿斯汉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熄灯了，云晓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是耿斯汉说的话，眼前是耿斯汉的笑脸，耳畔是耿斯汉深情的歌声。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