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正院寝室,漱洗毕,长发披肩,穿着一身水红色亵衣裙,在乔妈妈的侍候下喝下半碗安神汤,才上床安歇睡下的孙氏,听到屏风外,水晶帘栊后传来一阵急促的碎步声,接着锦绣的声音响起“大少奶奶,奴婢有事禀告。”
将翠纱帐幔放到一半的乔妈妈,一偏头,目光如针般穿过彩绣着石榴花开结子半透明质的六曲屏风,直刺向站于帘栊处的锦绣,低声道“锦绣,退下吧。大少奶奶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锦绣咬了咬唇,不但不退下,反而上前一步,脸碰着水晶帘扯高了些喉咙,道“大少奶奶,我听人说,五姨娘回来了。”
大少爷年前年后都没出现,数月不归家,府里丫鬟婆子们无事的时候就在私下非议,说是大少爷之所以不回来,就是为了霍氏的缘故。就在一月前,有两个扫大花园游廊的丫鬟还大胆猜测,说是大房东西两院的妻妾加起来也不抵一个霍氏,大少爷真心喜爱的女人,只有霍氏一个。那两个丫鬟说的话,恰被逛园子散心的大少奶奶听到。
那两个扫大花园嘴碎的粗使丫鬟,不是家生子,乃是前两年从府外买进府里的。乔妈妈当晚就发落了她们,当着东西两院所有婆子丫鬟的面一人赏了五十大板,再将打得半死的她们贱卖给了人牙子,彻底的赶出了府。
经此一事,东西两院的丫鬟婆子们安分了不少,明里暗里,不敢再诽谤主子的不是,但是,经此一事,大少奶奶却落下了心病,一到夜晚,更是辗转难眠,夜不成寐。
五姨娘霍氏五个字,好比五字恶咒,把药效发作,昏昏欲睡的大少奶奶一下子“咒”醒,“什么?”她出声询问,唰的坐起身,一手挥开翠纱帐幔,道“锦绣你过来,近前说话。”
锦绣巴不得少奶奶唤她进屋,她清脆的应了一声“是”,一手撩开水晶帘栊,疾步走进屋里绕入屏风,立在床边。
这个锦绣乔妈妈心中暗恨,却又不能出言再把多事的她赶出屋子,她只得将手上放到一半的帐幔重新收拢到银钩之内,取过衣架上一件玫红色的软缎长衫披于大少奶奶身上。
大少奶奶连问了几个问题“你刚才说什么?五姨娘霍氏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人说?你听谁说的?在那听说的?”
锦绣强迫自己故意忽略掉一旁的乔妈妈投过来的不善目光,道“奴婢一盏茶功夫前路过寒玉苑”
她一句话未完,就被乔妈妈打断,乔妈妈板着脸,厉声问道“天都黑了,你好好地跑去花园南面的寒玉苑干嘛?”
大少奶奶有些心急道“乔妈妈,你别插嘴,让她说完。”
乔妈妈是大少奶奶身旁侍候的第一人,也是大少奶奶身边的第一心腹,她之前已是违了她的意愿,没有依她的话退出寝室,算是得罪了乔妈妈一次,她可不敢连着得罪乔妈妈两次。把她得罪狠了,没好果子吃
锦绣心中踌躇,少奶奶的话好回答,乔妈妈的话,一时之间她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她总不可能坦诚,她每日必抽空一次去大少爷书房附近,就是为了想见大少爷一面,以解相思之苦吧。想起大少爷,她的脑海中不由闪过大少爷俊美伟岸的身影,顿觉心口一热,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在书房院外习惯性的徘徊,妒羡交加的凝望着不远处的寒玉苑,想象着自己若是成为大少爷的姨娘,就可住进寒玉苑,就可亲近大少爷,就能捕获大少爷的心她记得自己胡思乱想之际随手拔去路边一簇小白花。
那花蛮香的,定晴一看才知是含苞未放的月下香。月下香,花白娇小形式漏斗状,花香味浓郁,尤其是夜晚香气更浓,可佩带在身又可做香囊。心血来潮之下,她摘了一把的花苞用帕子包了,预备回去做个小香囊戴在身
锦绣脑中灵光一闪,口齿伶俐的答道“奴婢今儿个去大花园的南面,也是因为昨儿个听小莲说起,说大花园以南一隅的月下香结了花苞,也许这两个晚上就会开花端阳节将至,奴婢为大少奶奶绣了两个香包,奴婢想着,那花儿味道好闻,长的美丽精巧,花名儿又带了个“月”,摘一些花儿晒干塞进香包里送于大少奶奶佩戴在身再适合不过了。正好,今儿个不是奴婢值夜,奴婢便沿着抄手游廊去了大花园的南面。谁料想,奴婢才找到那花,摘了没几朵,就看见几个婆子抬着两顶空轿自新盖的寒玉苑出来,几个抬轿的婆子一出来,奴婢便瞧见唐妈妈立马关上了寒玉苑的院门。院门一关,奴婢即听到那几个抬轿的婆子说"
锦绣说到此,顿下,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粉红色的绢帕打开。帕子一打开,一股浓郁芬芳的花香味就从帕子里飘出,大少奶奶和乔妈妈皆瞧见帕子里躺着七八个白色的含苞未放的花骨朵。
香囊和月下香什么的,大少奶奶是一点兴趣都无,瞄了锦绣手里的帕子一眼便不再瞄第二眼,紧她紧接着问道“你听到那几个抬轿的婆子说了什么了?”
锦绣道“那几个粗使婆子说,大少爷派唐妈妈叫她们抬轿过了书房外院,来到外院的偏门甬道。甬道那停了两辆大马车。他们几人听到马车内的大少爷的说话声,大少爷说;等五姨娘坐好双月子,便升她作平妻,把她和孩子的姓名加入族谱,之后,她们就见到大少爷如珠宝一样抱着五姨娘霍氏下了马车,和她一起上了软轿。随后,从大少爷后面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两人手里各抱着一个大红袄被裹成的襁褓”
等锦绣该说的都说完,坐在被褥里的大少奶奶脸色已变成铁青色,突地,她狂笑了数声道“好好好!那个五姨娘霍氏的肚皮真争气啊,一生就是两,两个长子。两月后她就是平妻,与我相同姓氏可入宗族祠堂哈哈哈”
她狂笑着,一脚蹬掉盖在身上的被褥,赤脚下床,人就往屏风外冲去。
乔妈妈唬了一跳,两手拉住披头散发行事疯癫几乎要撞到屏风的大少奶奶,急声道“我的小姐啊,你这样子要去哪啊?”
大少奶奶甩了甩手,没甩掉乔妈妈,眼里流着泪,挣扎道“乔妈妈放手,别抓着我,让我走,我要去找相公我要去寒玉苑,我要当面问问相公他要是把那个五姨娘霍氏升作了平妻,把我放于何地?他这样对我,让我以后还怎么在张府立足啊”
眼看就要拉不住人,乔妈妈大叫着“锦绣,别傻站着,快点帮我拉住大少奶奶”
形式癫狂,又哭又叫的大少奶奶,锦绣可是第一次见到,闻得乔妈妈的声音,傻愣住的她瞬间反应过来,嘴里“哦哦哦”几声,伸出两手飞快的拽住大少奶奶的一只手肘,将她往里拉。
乔妈妈趁机抱住大少奶奶的腰,嗓音嘶哑的叫道“大少奶奶,老奴求你冷静下来吧,木已成舟,你这样冲到大少爷面前也于事无补”
大少奶奶听了乔妈妈的话,猛地顿住了身形,流着泪水的脸上闪过一抹凶恶之色,她的眼眸一扫,扫到床边矮柜上放着的藤条编织椭圆形的针线筐上,一眼定在针线筐里的青铜剪子上。
她对着拽着她手臂和抱住她腰的锦绣乔妈妈道“放开我。”
见她似乎清醒过来不再往外冲而是朝内走,锦绣和乔妈妈依言松开了手。
锦绣和乔妈妈两人刚缓过气,就吃惊的瞥见大少奶奶走到床头一把抄起针线筐里大剪子,一脸凶神恶煞的转过身,又朝外冲,乔妈妈吓得脸发白,上前一步,一下攥住她拿剪子的手,惊慌的道“大少奶奶,你这是干啥”
“干啥哈哈哈”大少奶奶又狂笑了数声,一脚踢向拦路的乔妈妈,神经质的叫道“那个霍氏,留不得,我要杀了她,杀了她,我早该杀了她”
锦绣望着锋利的剪子,一步步往后退,心惊胆战的道“乔妈妈,我出去叫人帮忙”
东厢正院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寒玉苑主卧室内却是一片的欢声笑语。
平安,昌妈妈和唐妈妈三人在内室里走来走去,忙着收拾箱笼和整理屋子。
两个孩子喂过奶不久,精神正足,霍青玉坐在床上,一条薄被盖至腰际,张明岘坐在床边,两人手里各抱着一个孩子,手里摇着一只成人巴掌般大两侧缀有两枚弹丸红皮白面的波浪鼓。
张明岘将波浪鼓凑到孩子面前摇一摇,襁褓里的孩子就裂开无齿的小嘴,咯咯的笑。
这厮一脸含笑抱着阿南逗弄的样子,竟有几分天真和几分未凿的稚气,霍青玉看了两眼便垂下眼眸,凝视怀中的阿南。
阿南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随着红色的波浪鼓转动,一双小手无意识的挥动“啊啊”的叫着,晕黄色的烛光下,孩子的肤色浅浅泛红,脸型圆巧,眼大鼻小嘴小手小,显得极是清雅和可爱。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活了两世数日前难产差点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是她与面前这厮的孩子,也是她与极端痛恨厌恶之人共有的孩子她抬眸,暼了身旁的父子两一眼,心里则是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张明岘若有所感的抬首看她,恰与她投来的复杂难辨的眸色相碰,他收敛了唇角的笑意,问道“玉儿,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霍青玉淡淡的道。
张明岘还待问,就听到内室外传来唐妈妈的声音“大少爷,老夫人派窦妈妈来了,要你带着两个小少爷去一次北园堂屋。”
“五姨娘坐着月子,不适合见人。你让窦妈妈在院子里候着。”他吩咐着。
张明岘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床上,然后抱起她怀里的孩子,也放在床上,放好孩子,他对叫昌妈妈道“把小少爷的斗篷取来。”
昌妈妈应了一声“是”,从红木衣柜里取出两件色泽光润毛绒丰厚却又轻暖的银灰色裘衣。
这两件孩子穿的裘衣皆是貂皮所制,是那厮早备好放在书房的,才拿到寒玉苑不久。那厮也为她准备了一件同色的裘衣,她只看了一眼,就让昌妈妈收起。
张明岘站起身,让昌妈妈和唐妈妈两人为孩子加衣整装,他对霍青玉笑道“我们一进府,我就派夕颜去祖母和娘亲的院里传我话;到明早再带着孩子拜见她们。半个时辰不到,祖母就派窦妈妈来寒玉苑祖母她老人家大概是等不及了吧。我猜的没错的话,娘亲她估计已在祖母那了。玉儿,我先带着孩子去北园给祖母和娘亲瞧瞧,去去就回。“
阿南和阿阳,出生虽不足一星期,但已能认人。这两个孩子好像遗传到这厮的精明和占有欲特强的秉性,她只要离开他们视觉听觉嗅觉的范围或是不与他们接触和说话,最多半小时的光景,这两个孩子必会哭闹起来,任谁也哄不住。
所以,霍青玉是一点都不担心这厮抱着孩子去给她的娘亲和祖母看。
她敢打包票,一个小时内,孩子就会回到她身边。
这两个孩子嗓门大,真的哭起来,那音量不下七八十的分贝,说是魔音穿脑也不为过。她领教一两次,说真话,当时恨不得拿狗皮膏药封了他们的嘴。
霍青玉点头,神情平淡的“嗯”了一声。
自从在南阳城与她相见后,她没对他展颜笑过一次,与他相处之时,更是神情冷淡,惜字如金。这女人他情愿她如数月前那样,对他虚情假意的笑或是敷衍性的对待他也好过她现在这般的冷若冰霜张明岘袖下五指伸缩了一下,眼底的阴郁之色一闪而灭,他从鼻中冷哼了一声,瞧见唐妈妈和昌妈妈已为孩子裹上裘衣戴好虎头帽,一手扯过平安双手送上的玄色氅衣,无需平安动手侍候便把氅衣披在身,随便几下的系好带。
“走”他一声令下,一抖氅衣,绕过屏风,大步走向房门,昌妈妈和唐妈妈连忙抱稳孩子紧跟其后。
望着大少爷夹带着一阵冷风离去,平安拍了拍胸脯,小声的道了一句“好奇怪啊,大少爷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只要昌妈妈不在,平安就会活跃几分,表情生动,天性自然的流露。
霍青玉伸手端起床头矮柜上差不多冷切的花茶,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
平安大惊小怪叫起来“这茶冷了,不能喝。”她忙不迭的拿走矮柜上的茶盏,道“少姨娘,你是坐月子的人,千万得忌口,凉的东西不能碰也不能吃。”说着,她闪身进了隔壁的耳房,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盏热乎乎的蜂蜜水放在矮柜上。
霍青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蜂蜜水,感受到微甜温热的蜜水润过嗓喉,暖入心窝。她浅浅一笑,道“平安,你先在我身边作二等侍候的丫头,等我出了月子,就升你作一等丫鬟。”
她听昌妈妈说过,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月钱在八百文和一两银之间。平安喜上眉梢,迅速的一个福身,满脸带笑的道“多谢姨娘。”
霍青玉瞄了一眼整理的差不多了的屋子,道“我在南阳城穿过的衣服有的大了无法再穿了,你就改一改,给阿南和阿阳做尿布或是做贴身穿的小衣吧。”
“是”平安应了一声,当下走到床侧对面的大木箱那,打开合上没多久的衣柜子挑起衣服来。
过了三刻钟左右,见自己的孩子还没回来,心里有点发急的霍青玉听到平安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我糊涂的,这写着字的锦帕又忘记还给大少爷了。”
一刻钟前,平安就把她在南阳城穿过的数十件衣服挑选出来。她现在站在梳妆台旁专放针线帕子一类的柜子那收拾她在南阳城用过的帕子和为孩子做好的几双小袜子。
平安是背对着她,霍青玉看不见她手上拿着写着字的锦帕是何样,便出声问道“什么锦帕,拿来我瞧瞧”
平安转过身,走近床边将手上的帕子递给她,道“这锦帕很大,定是大少爷当时落在产房的,锦帕上还写着字,这字好奇怪,像是窗格子。”
霍青玉接过质料上乘属男性用的素色锦帕,看到锦帕上正反面写满了一个个如她小指甲大般的文字,惊愕的瞪圆了眼珠子。
锦帕上的文字,不就是韩国文字。
她的历史不怎么好,以她计算年代的计算法,她大概算出她身处的这个古朝代,约属第四或是第五个世纪。
历史上的四,五世纪,韩国不叫作韩国或是朝鲜,该是叫作高丽国过或是新罗国吧。
韩国的文字,当年她在上海花了一个月的薪水在浦东一个校区学习韩语,教她韩语的秃头老师曾说过;朝鲜人在十五世纪以前一直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采用汉字来纪录他们的语言
除了百多年前的刘禅,这古朝代还有其他的穿越者不成?
这帕子上的字行,倒是极为现代化,居然是从左到右的横行。霍青玉摊开锦帕看,才看了开头几个字,她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
她闭了闭眼,心里喃喃着;这不是真的待她一睁眼,凝神注视锦帕,细细阅之,便听到门外自远而近传来的哭声和平安的禀报声;“姨娘,大少爷带着两位小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