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负责给宫里下等嫔妃诊病的,是经常出入宫闱的蒋御医,上次来过敏秀宫给苏宝林医病,今日,是他当值,听见宫里太监宣他进宫给后宫妃子们诊脉,忙忙提了药箱,跟着这来传唤的太监入宫。
苏琉璃听见外间男人的脚步声,又咳了两声,御医蒋政顿下脚步,吴安高喊,“御医到。”
蒋政隔着一道珠帘,拱手,恭敬地道;“微臣蒋政来给宝林娘娘请脉。”
里面一只酥手挑起珠帘,金钗脆声道;“大人请。”
吴安和小六子站在殿门外,候主子召唤。
蕙兰和金钗在寝殿里侍候,金钗把主子的玉腕从纱帐里拿出来,放到垫腕锦枕上,蒋政略问了几句发病时辰,症状。
遂细心请脉,片刻,又换另一只手。
蒋政的手从苏琉璃腕上移开,道;“小主,能不能容微臣瞧一眼气色。”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隔着一道帷帐,看不清面容,本朝开化,不似前朝宫妃诊病,隔着很远,御医牵着一根系在妃嫔腕上的红绳,断病有失精准。
苏琉璃乃武将之女,不拘小节,大方道;“大人但看无妨。”
金钗撩起帐子一角,蒋政探身看了一眼,点点头,帘子撂下。
蒋政站起身,胸有成竹,道;“小主偶染风寒,吃几剂药就没事了,不过微臣看小主神情倦怠,夜里好像失眠多梦,微臣加几味药在里面,汤药微臣亲自煎,宫人怕掌握不好火候,小主按时派宫人取便可,另外有一副现成的丸药,安神醒脑,小主不妨吃段时日。”
苏琉璃原来对蒋政有偏见,蒋政贪苏家银子,被父亲收买,必是奸猾之辈,医术不免浮躁,听他的话,句句说到她病根上,她这几日,夜里睡不安稳,梦魇,看来这蒋御医医术精通,不是酒囊饭袋,有几分真才实学,能进太医院这衙门,有些真本事。
苏琉璃道:“大人说得正对,本小主这几日噩梦不断,心神不宁。”
蒋政点头,道;“丸药用黄酒送下。”
苏琉璃对站在帐子旁的蕙兰道;“我们宫里的黄酒好像放久了,你去内务府领一坛黄酒。”
蕙兰应声出去。
瞄着蕙兰走了,苏宝林揭开帐子,对金钗使了个眼色,金钗忙出内殿门口看着,屋里传来一男一女对话声,不过声音极小,苏宝林受凉,窗子关着,外面根本听不见。
两人蛐蛐咕咕良久,蒋政面有难色,“小主不能说明要这种东西何用,恕微臣不敢从命,苏大人吩咐过,小主有需要,微臣当尽心竭力,但有些事情希望小主明示微臣。”
苏琉璃小声说了两句,蒋政了然,点头答应,“小主放心,微臣一定办好这件事。”
蒋政走了,金钗跟他去太医院取药。
苏琉璃从窗子望见,蕙兰手里提着一小坛御封黄酒,进了院子。
苏琉璃假寐,蕙兰进寝殿,往里间走,走到香案前,似无意扫了一眼香炉底下,倏然一惊,马上掉转脸,眼神一抹慌乱掩饰不住,苏琉璃眯眼,看在眼里,心里暗骂,这个背主的贱婢,香炉下的纸人她已拿走了。
金钗取药回来,趁蕙兰出去舀水,屋子没人,把一包药面塞给她,苏琉璃会意,塞在妆匣一个暗格里。
金钗服侍苏琉璃服下汤药,蕙兰手里端着一盅黄酒,苏琉璃把安神丸药就着酒吞下,偎在东窗下的炕上,直打瞌睡,昨晚,她用深井里打上来的冷水浇头,故意生病,现在是浑身酸痛,四肢乏力。
金钗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囔,“下月新人要侍寝,偏生主子这时候有病。”
掐指算,离下月初还有五六日,主子不是什么大病,应该不耽误。
苏琉璃装作没听见,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己若是没有这么大一笔嫁妆,奔着荣华富贵使劲,尚且搏一搏,争一争,自从知道身家,一点斗志都没有了,整日就想出宫,嫁个良人,安享富贵,子孙满堂,她从今儿起,实施自己的出宫计划,看似没希望,不试怎么甘心?
苏琉璃懒懒望了一眼窗外,眼睛定住,乔凤英扶着一个宫女,从粉青琉璃照壁墙后转出来,沿着甬道风摆杨柳地朝正殿走去,苏琉璃立时打起精神,摆手招呼金钗。
金钗看见乔宝林袅娜身影,想起她害主子的事,气不打一出来,朝地啐了一口,“她还好意思进这院里来。”
苏琉璃不像金钗动气,嗤笑,“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瞧着,她一会给宋嫔请安出来,一准来西偏殿,演一出姊妹情深戏码。”
苏琉璃示意金钗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代金钗,金钗表情迷惑不解,万分不愿意,“她害主子,主子还帮她,主子太善良了,要奴婢说,巴不得她落魄,遭报应。”
“你照我说的办,旁的你不用多问。”苏琉璃正色道。
金钗不敢违背主子,答应出去。
果不其然,不到半柱香功夫,苏琉璃就听殿外娇声,“你主子在屋里吗?”
“奴婢给乔小主请安,我们主子在里面,刚吃了药,午睡才醒。”蕙兰的声音。
“蕙兰,你跟谁在说话?”苏琉璃囔着鼻子,有气无力唤了声。
“是乔宝林小主来看小主。”蕙兰扬声回道。
“快请乔姐姐进来。”
环佩叮咚,珠帘响处,一个娇花般的女子轻移莲步,款款入内,唱歌似的声儿道;“听说妹妹病了?这阵子天热,姐姐懒怠动弹,也没来看妹妹,心里着实惦记妹妹。”
“妹妹这一向病着,该去看姐姐才是。”苏琉璃作势要穿绣鞋下地。
乔凤英上前,急忙拦住,“妹妹快别动,刚吃了药发汗,小心闪着。”
“妹妹这身子骨不争气,劳动姐姐,不过姐姐来的正好,妹妹正想跟姐姐说说话,妹妹这阵子心堵。”苏琉璃愁眉深锁,咳声道。
乔凤英故作不知,“妹妹可有什么烦心的事?”
“难道姐姐没听说?妹妹被德妃娘娘宫规处罚,这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宫里的姐妹都笑话妹妹,不知天高地厚,妹妹臊得连门都不敢出。”苏琉璃抱怨道。
“姐姐一向不怎么出门,日前听宫人说起这件事,以为宫里姊妹多,想是误听人言,原来说的真是妹妹不假,妹妹别往心里去,这事说说也就过去了,这宫妃三千,那一日不出几样事,妹妹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乔凤英假意安慰,心想,这都是你苏琉璃太蠢,没才干,又无头脑,事事想占先儿,处处想抓尖儿。
俩人正说着,突然,一溜碎步,啪嗒珠帘一晃,惊喜的声音传来,“小主,曹公公…..”金钗疾走入内,一眼看见乔宝林,下半句话硬生生咽下去。
金钗走过苏琉璃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乔凤英竖起耳朵,集中精力,听不清她说的原话,只听见断续两个字,一千两银子,侍寝。
金钗说完,面色得意,就见苏琉璃俏脸含春,羞涩喜悦。
乔凤英暗想,曹公公是那个?侍寝?银子?对了,皇帝身边当红太监曹振,姓曹,侍寝,银子?她眼睛一亮,苏琉璃是拿银子行贿皇帝的贴身太监曹振。
乔凤英越想越对景,装作无事闲聊,故意引到话题上,“妹妹,我们这批新人下月侍寝,妹妹可有什么打算?”
苏琉璃眼睛放光,像是压着情绪,佯作淡淡地道;“能有什么打算?皇帝喜欢那个秀女凭皇帝的意思,妹妹是吃了苦头的,难道还敢强出头吗?”口中说着,脸上却写着另一番表情,得意。
“妹妹,话可不能这样说,先侍寝和后侍寝大不一样,先入为主,妹妹想,这批秀女留牌的就有五十人,什么总是开始新鲜,多了乏味,久了,皇上生厌,后宫有多少女子人老珠黄还是清白女儿身,有的老死深宫,这辈子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乔西英拿话引逗,探她口风。
苏琉璃一个劲地点头,突然凑近她,小声道;“不瞒姐姐说,妹妹……”
乔凤英竖着耳朵听下文,苏琉璃却离开她耳边,不说了,乔凤英有点急切地问;“妹妹要说什么,怎么突然不说了?”
苏琉璃眼珠子来回滚动,闪着精明的光,掩饰地道;“没什么,妹妹早就歇了争宠的心,妹妹愚笨,皇上怎么会喜欢妹妹这样的,妹妹没有姐姐的才干,没的让人取笑。”
乔凤英心底冷笑,睁着眼睛说假话,苏琉璃这种人,恨不得脑袋削尖了往上爬,还能错过这样大好机会,看她跟方才那个宫女的兴奋劲,准是买通太监曹振,曹公公已答应帮她。
乔凤英心里有事,呆不下去,匆匆告辞。
一路边走边想,苏琉璃自从吃了亏,学精了,行事低调,对自己戒备,不肯露出一句半句真话,但还是破绽百出。
乔凤英回宫,命贴身宫女把妆匣子搬出来,狠狠心,从娘家陪嫁之物,检出最值钱的一块玉,这块玉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她父亲是州官,家境不错,但底子薄,她母亲在她入宫前,把这个祖传宝贝给她,嘱咐临到紧要时使上,苏琉璃塞了一千两银子,自己这块玉,不止千金,这裉节上不使,什么时候使,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苏琉璃站在西偏殿台阶上,看着乔凤英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挑唇,心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加在我身上的通通还给你。
晚膳后闲暇,蕙兰不用在主子跟前侍候,提桶去井台边打水,昨儿刚洗了头,今儿头皮痒,蕙兰烧了壶热水,端在院子里洗头,正殿的宫女扇儿看见,笑着道;“蕙兰姐可真干净。”
“夏天,出汗多,洗得勤,上秋,三五日才洗一回。”蕙兰人随和,跟正殿和东偏殿的宫人相处融洽。
蕙兰往水里倒了几滴花露油,抹上鸡子白,用玫瑰香胰打了几遍,清水洗净,手执梳篦把头发通了一遍,松松地挽了发,把洗头污水倒了。
洗完头,觉得身上痒,想别是招上虱子,又烧水洗身子,端着木盆去下处,掩门,脱了衣衫,身子痒得难受,她用手挠,低头一看,唬了一跳,白净的肌肤上成片的暗红点子,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