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政真的死了。
他在回到京城的当天,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就被刑部的衙差带走了,罪民是外任期间大肆敛财,结党营私,目无王法,纵容门生越官府之权,私下干涉刑案诉讼,行沽名钓誉之事,以致民怨四起。
宋学政问心无愧,便随他们去了。哪知一到刑部大堂,还没等他开口辩解,几封匿名信就摆在了他的面前,这几封信都是孙侍郎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信里将他的敛财数目等记述得极为详细,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孙侍郎的亲笔信,证实信中所言皆为实情。
到了此时,宋学政纵是如何争辩,在孙侍郎回京与他对质之前,也是万难脱身了。
不幸的是,就在孙侍郎回京的前夕,宋学政竟突然暴病身亡了,一时间,畏罪自杀的谣言传遍了整个京城。
“宋学政既然是在刑部的大牢里亡故的,就没有人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听完季良钊的话后,沈少卿压抑着内心的悲愤,满腹疑问道。
“怎么可能不怀疑?可偏偏宋大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尸身验过无数遍,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就是下颌处有一大片红疹,太医猜测是发了什么急症所致。”
“可据我说知,宋大人身体素来康健,怎么可能突发恶疾呢?”沈少卿实在难以接受。
“那恐怕只有宋大人自己清楚了,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白搭。”
“那能不能劳烦你,带我们去宋学政的坟前祭奠祭奠?”见沈少卿神思恍惚,季宣怀开口道,“万万没想到我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这个自然没问题,不过是不是仓促了些?”顾良钊为难道,“既然是祭奠,怎么也得备些祭品纸钱什么的吧。”
“顾兄所言甚是,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先找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吧。”沈少卿点头道。
“我就是专门为你们来的,还找什么地方?跟我走就是了,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再被心怀不轨的人抓去,让我到哪里去找?”顾良钊一把抢过季宣怀手中的缰绳,替他们决定道。
“刚才的恩情我们还未报答,怎好再冒昧登门打扰?”沈少卿推辞道。
“你们用不着客套,房子我们家有的是,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保证委屈不了你们,只要能让我大哥多吃几口饭就好了。”顾良钊坦率地道。
“这……方才也听你说,令兄近来不思饮食,想是身体欠佳,怎么不寻名医,反倒找起厨子来?”
“这个你有所不知,我们顾家本来世代尚武,可我兄长自幼身子骨弱,不仅习不得武,还经常药罐子不离身,好在他天资聪明,如果不是经不起考场的折磨,早就是状元郎了,后来承蒙陛下抬爱,当面策试,皆对答如流,破例赐予进士出身,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说起自家的兄长,顾良钊是满满的骄傲。
“原来顾兄是将军府的公子,失敬失敬。令兄的事迹我也听宋学政提起过,说他不仅文采风流,且有王佐之才,不想竟然为身体所累。”得知对方身份后,沈少卿不由讶然。
“你也听说过?”一见沈少卿也知晓自家兄长的大名,顾良钊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我虽然有一副好身板,可脑袋比我大哥差远了。现如今举国太平,连我爹这个大将军都越发没有分量了,整日里还要战战兢兢的,防着皇上的猜忌,倒不如做个文官实在,就像朝廷里的范宰相那样,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要了别人的脑袋。
呃,我是不是有些扯远了?还是说我大哥吧,小心将养了这么些年,他的身子本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会儿还不都是被范宰相那一帮奸臣给气的。我大哥和宋大人都是站在二皇子这一边的,宰相那一伙人偏要扶持三皇子那个草包,他们以宋大人是畏罪自杀的名义,大肆翦除异己,连皇上都开始疏远二皇子了,我大哥情急之下,身子就撑不住了。”
“那也该找大夫才是吧?饭又不能当药用。”对朝廷里的争斗不怎么感兴趣,季宣怀反问道。
“大夫自然也找了,可不知为什么,无论是药还是饭,他都吃不进去,每日里吃的没有吐的多,喝粥嫌寡淡,喝汤嫌腥腻,换了好些个厨子都没用,我这才跑来等你了。”
“咱们去吗?”见沈少卿还在暗自出神,季宣怀犹豫了一下,询问他道。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人命关天啊!”顾良钊急了。
“即是如此,咱们就去试试吧。”在将军府里,不仅两人的安全有保障,说不定还能通过顾家查探一下宋学政的事,考虑到这些,沈少卿便欣然同意了。
人人都道京城繁华,如今身临其中,两人却只管心事重重,丝毫没有观赏的兴致,就连将军府这样的高门府第,也没能让他们露出一丝惊奇来。
进府之后,顾良钊等不及向自己的爹娘介绍,就硬是拉着两人往他大哥的别院里去了。
“怎么,大哥又是一口没喝?”进门时,正巧有下人从屋里出来,手上端着一碗汤,顾良钊将碗接过来看了看,皱着眉头问道。
“是,大公子方才说想喝点清汤,端来后又说没胃口了。”
“你下去吧。”他一脸无奈地挥了挥手,随后带着两人往屋里走去。
屋里门窗紧闭,昏沉沉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摆设,两人随着顾良钊,径自来到顾大公子的病床前。
“大哥,我又给你请了一个厨子来,你想吃什么,让他做来尝尝。”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顾良钊用与他粗犷的长相极不相符的语调,轻声细语道。
“又出去胡来了?”顾大公子原本正靠坐在床上假寐,闻言看了两人一眼,又看向顾良钊,淡淡地责问道。
“没、没有,我这回真的是把人给请回来的,知道会惹你不高兴,我哪里还敢用强?”
“怕我不高兴?顾家的声誉就与你一点干系也没有吗?”
“不是,先前是我鲁莽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改,等大哥你的身子养好了,我再跟着你读书去。”
“少在我这里卖乖,你若真能读书上进,我也不用愁了!”
“大哥——”
“我看咱们还是走吧,人家还有力气训人呢,哪里就需要咱们来救命了。”不满顾大公子冷漠的性子,季宣怀挨着沈少卿,小声说道。
“你们别误会,这个怨不得我大哥,先前有几个厨子都是我硬拉回来的,害得朝廷里有人弹劾我爹,大哥也是怕我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听了季宣怀的话,顾良钊连忙解释道。
“别说了,我本来就无大碍,两位可随意离开,我们绝无半点强求。”顾大公子示意顾良钊闭嘴,随后将目光转向他们,冷冷地道。
“你!——”
“别生气、别生气,我大哥就是这个脾气,外冷心热,他也是怕你们日后受了连累。”打断季宣怀的话,顾良钊两头赔着小心,“大哥,他们都是宋大人的旧识,这位沈兄还是宋大人的门生,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请来的,你就放心吧。”
“你们既与宋大人相识,应该已经知道他的事了吧?”顾大公子打量了他们两人片刻,沉声问道。
“我们不仅知道了宋大人的事,还知道,你的病也与他有关。”沈少卿与他对视着,坦然道,“也许,我们还真有你需要的治病良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人,又何须多问?关于宋学政,我还有一些疑惑,只要你能帮我解开它,我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此话当真?”
“信不信由你。”
“说吧,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想重新梳理一遍宋学政身亡的事,以我的身份,是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你是大理寺少卿,调阅一下案宗,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怀疑宋学政……”说到这里,顾大公子下意识地直起身来,眼神也跟着亮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证据,我什么都不知道。”沈少卿摇了摇头,一脸平静。
“好,今天晚上,你就能得到所有你需要的。”顾大公子毫不迟疑地道。
“那,现在没什么事了吧?我先带他们去安置了,季兄是他们府里最好的厨子,大哥你想吃点什么,我求他帮你做来尝尝。”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顾良钊为难地挠了挠头,既怕怠慢了他们两人,又怕饿坏了自家兄长,忍不住插话道。
“嗯,我身体不适,有劳你了,不要怠慢客人。”顾大公子温言嘱咐道。
“大、大哥,你好生休息,我这就去把自己的住处腾出来,绝对不会委屈了他们!”许久没被自家兄长好言相待过了,顾良钊感动地差点落下泪来。
经过沈少卿的再三拒绝,好歹没有真的让顾良钊搬出来,而是在他的别院里另找了两间厢房住下,屋子自有将军府的下人打理,与将军夫妇一番寒暄后,两人就在顾良钊的带领下到了厨房。
“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看着厨房里各色上等食材,季宣怀兴奋地问沈少卿道。
“还有我大哥呢,你们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啊!”顾良钊在一边提醒道,说完一拍额头,就转身往外走去,“刚才没问清楚,我再去问问他想吃什么。”
“不用问了,他现在肯定什么都吃得下去。”沈少卿轻声说道,但顾良钊走得太快,压根就没听见。
“你刚才怎么不直接把证据给他呢?他的脾气虽然比你差多了,倒也不像个坏人,不然也不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回想起顾大公子对他们态度的转变,季宣怀不解地问道。
“我总觉得宋学政的死没有那么简单,再说了,多了解一些也并没有坏处,毕竟,那证据还关乎着先生、表哥父子的性命呢,再等等吧。”沈少卿神色凝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