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颖白云,冠花深处,飞红香满路。
琉璃转生灯在在我手中,流光溢彩,晕出胭脂色,若梅上渺渺烟。
舜苍已能腾云,回到冥界地府并未花费太久的时间。
奈何桥畔,三生莲花铺满地,与渡川岸上绵延千里的曼珠沙华一翠一朱,相应成妙景。
冥界永暗的苍穹破天荒地冒出来几颗明朗的星,呜咽的怨声远又近,孟婆一碗又一碗地递汤给那些转轮的小鬼。
孟婆看见我,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碗应声而碎。我走近了去,疑惑地看了看地上打碎的碗,问道:“又不是没见过我,何故怕成这样?”
孟婆老态的声音极其沉重:“九姑娘终是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她抬头看向我的眼睛意味深长。
冷霜黯然,宫槐失色。我微微一笑,道:“这样也好,帝君喜欢。”
千年前我答应天帝叛出魔界,从此不再过问三界之事。为了不招惹麻烦,我隐了样貌,还能辨出原来的模样,但却不如之前丽人。
孟婆又将视线转移到舜苍身上,她似乎真的很怕舜苍,战战兢兢地谨慎道:“帝君,前些日子有天上的人随药仙君一起下地府来了,指名要拜访您。”
她又从怀中捧出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瓷瓶,叮铃咣啷,排好展在舜苍面前,本来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
我抚额揉揉太阳穴。还真是苦了她了,时时刻刻揣着这么一堆东西在怀里。
舜苍广袖轻轻一挥,便将小瓷瓶收了个干净,也不知收到了哪里。他挑眉,语气沉而缓:“是吗?说什么了?”
孟婆说:“山叶仙君让老身告诉您,天帝愿用神力维持你的魂魄,也愿赐予金丹助您恢复法力,而且莲泽宫已经为您备好,只是…”孟婆顿了顿。
我不知为什么我会突然冷了一下,我听见孟婆说:“天帝说,九姑娘不能踏足天界。”
果然一如千年前的要求。
那时的舜苍,听见这样的要求,暗沉的眸如波澜云起,一脚将前来报信的仙君踢出了莲泽宫宫门。
彼时的我刚刚同天界的人打了一架,不幸被偷袭,一时难以恢复元气。
我扶着宫殿的门,望向舜苍的身影,在云雾中翻涌的黑袍衬得他的身形修长而慑人,九重天上猎猎厉风都比不过他的冷峻。
我觉得那时的他帅得可以把南天门的千里眼给闪瞎。
但现在呢?天帝出手相助已是恩赐,对于舜苍来说,这是极好的选择。更何况现下的他失去了记忆,我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想到这儿,我心下一窒,竟自私地希望舜苍不要答应。
我靠近了舜苍,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袖口,装出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说:“舜苍,不要丢下我。”
舜苍俊眸淡淡地扫了一眼孟婆,语气讥讽:“天帝是谁?”
我的手顿住:“…”
孟婆抖了抖,显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啊…”
舜苍抚了抚袖,反手握住我,又睥睨了孟婆一眼,“不认识。”
长风共青莲,扬起了地上积沉已久的碧色花瓣,将他的墨袍染上丝丝香气。
舜苍果然还是如千年前那般…狂妄…
他这样干脆地拒绝,让我心中的罪恶感瞬间爆涨。
我憋了憋眼泪,“舜苍,貌似好姑娘都应该让你去找天帝的,我是不是太坏了?”觉得骗不过他,我又加了点哭腔。
舜苍语声讥诮:“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男人不能惯,说几句好话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我咬牙冲着他的腰际掐了过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跑了,我死了也要把你拉下来。”
舜苍没躲,他皱了眉,唇间溢出极轻的低呼。
我根本没用上手劲儿,当即便觉得他又在装蒜,心觉不过瘾,便伸手再次袭了过去。
这次他却眼疾手快地擒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扯近了几分,俊眸眯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极为撩人,低斥道:“摸哪儿呢?恩?”
我的脑袋轰隆一响,赶紧将视线移开,随即便觉脸颊如火在烧,心里痒痒的。
孟婆在旁猛咳了几声,一时顺不过去了,枯老的脸竟起了红润。她说:“九姑娘,你秀恩爱,也要顾及一下老婆子的感受啊…”
我:“…”
我欲将舜苍轻轻推开,却被他扯得更近。他的眼中明灭暗涌,深眸看着我的时候,极其危险。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我随即横心将他推开,挣了他的钳制。
舜苍讪讪地放下了手,墨袍玉立,轻道:“今日暂且饶了你。”
我不禁抚额,觉得头有些疼。
孟婆笑了声,建议道:“九姑娘的小宫殿一直都有人打扫着,您跟帝君可以到那里再培养感情。”
我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无力地冲舜苍摆摆手,道:“舜苍,你离我远一点。”
舜苍反倒凑得更近,低声说:“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主意你个头啊!
我眼神闪烁地望了望地府的天,装蒜道:“啊,今日阳光正好,该做正事儿。”
孟婆看了看天,唯唯几粒星辰十分给面子地跳进了重重云层。
我装作没看到,随之“哎呀”叫了一声,右拳砸向了左手心,恍然道,“对,正事!我是找伏音来着。”
舜苍唇勾笑,揽住我的肩膀,吻了吻我的额头,不再深入方才的话题,。
我拍了拍脑袋,决心要装下去,道:“咳咳…恩…你知道她体内的心火怎么取出来吗?”
孟婆嘿嘿笑了几声,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火折子。
说是火折子倒也不像,是一支雕了泪花的银烛,烛心是柳赤珠,指尖儿般大小,晶莹的珠里有棉絮状的血丝,又像游动其间的飞龙。
“转冥王去天界了,临走前,他吩咐老婆子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我接过银烛,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说:“哦,他又去天界开什么什么会了?这个东西怎么用啊?”算算日子,似乎是到了转冥王每次都去开会的时候了。
孟婆答:“柳赤银烛靠近身上带有心火之人便有感应,到时用神力将心火引出,以银烛为中介,再点燃七枝灯便可。”
我问:“那伏音在哪?”
“伏音便在这渡川之畔,具体在哪…老婆子我也不知。”孟婆回答中肯,答案却不得我意。
我抬眼望向渡川彼岸,远处有一个水榭亭,石阶青苔殷殷延至水面。
檐上悬两盏青供灯,而下有一叶扁舟自横。水榭亭和小木舟都曾是伏音的,她常常喜欢撑着木篙在渡川上荡舟。
这里是她在地府唯一能见到水的地方。
我敛了一口气,对舜苍说:“你同我一起在这渡川畔走一走吧。”
他揽着我肩膀的手臂收了收,点头道:“好。”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渡川的尽头。
尽处是觉岸道长的帝释观,院中种了一株翠棠树,汲渡川之水而生得枝繁叶茂。根部虬枝盘旋,密叶纷乱交错。
翠微平对暮烟沉,恩仇渡水化烟云。
觉岸道长常在此为亡魂作法超度,只是这千年间我忙于收集舜苍的魂魄,故不常来帝释观。
唯一一次来这里是被这茂密的翠棠树吸引过来的,以前在莲泽宫,种的也是翠棠。
那时觉岸道长便端坐在翠棠树下,手持仙拂尘。朝朝花千落,岁岁世事移,他在帝释闻万鬼同哭,看怨念纵横,怀着对世事的悲悯,点化孤鬼。
可能我生来便长着一张颇具执念的脸,妙提见了我要渡,觉岸见了我也要渡。他引我坐在翠棠树的树荫下,端上一杯茶。
我抿了一口茶,苦涩得差点吐出来,但看着觉岸的眯眯笑,我还是咬紧牙关吞了下去。
我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却又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转而摸了摸旁边的树干,夸赞道:“你这院的翠棠长得不错啊。”
总是有可取之处的,人和物皆如此。虽然他的茶不好喝,但这棵翠棠长得着实繁茂。
觉岸道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我:“苦吗?”
我摸了摸鼻子,想来是我演技不好,被他发现了,只能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看着觉岸道长神情有些黯然,我劝慰道:“你也别太伤心,我以前煮过茶,可以教你。”
觉岸道长自己也喝了一口,神态极为安详,似乎喝得就是一口清水。
他说:“这茶的味道不是煮出来的,而是随心而定。九姑娘,你心里那么苦,何不早日放弃呢?”
他没有说明话中所指,但我却明白。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人要我放下过往了,可那样的舜苍,我怎么能放得下?
我沉默了良久,而后心一横,当着他的面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好喝。”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戳中了要害,一时膝盖疼得紧,所以除了这两个字,我一点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出了帝释观,我站在渡川河头哭得昏天黑地,后来又觉得实在丢人,便回了我的小宫殿偷偷得哭好几宿。
后来我琢磨着那日会哭的原因,大抵是那杯茶太苦了。想想自己赌闷气喝了一杯那么苦的茶,又不能动手打他来消了这口恶气,绝对是给气哭了。
我真是不争气,身为罗刹魔君,当时就应云淡风轻地驳一句:“关你屁事。”
只是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来过帝释观。
今日有舜苍陪着,我总觉得是该让觉岸道长看看,在他面前显摆显摆我的夫君,才能一舒我积攒多年的恶气。
于是我再次踏入了这帝释观。
青雾腾腾,翠棠如盖,以往我见的道观皆处深山云雾氤氲中,今日帝释观在这渡川畔,却仍有飘渺云霞之气缭绕。
我往翠棠树下一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停驻在翠棠树下周身好似飞雪堆砌而成的魂魄,冰一样的面容清晰可见,清眉灵眸,衣与皮肤同色,皆是近乎银白的水蓝。
这不正是我一直找的伏音么?
我赶紧走过去,从怀中掏出柳赤银烛,在她面前晃了晃,却丝毫不见反应。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烛,使劲攥着上下摇了摇,差点没把烛心给摇出来,又放在伏音身边晃了晃,依旧是没反应。
我回头看了一眼舜苍,问他:“你说阎罗老儿该不是在诓我吧?这怎么没反应啊?还是这银烛过期了?”
舜苍答道:“不知道。”回答得言简意赅,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让我颇有一种想要磨刀霍霍向他去的冲动。
翠棠树的树叶浓密翠郁,有淡淡的香气荡开。黑透的眸子凝在我的身上,明明淡淡得便如空中浮动的香气,却让我觉得煞是无害。
哎,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见识浅薄。
便在此时,觉岸道长从禅房内出来,还是之前的模样,丝毫未变,说:“心结未解,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我抱胸抬首,哼道:“觉岸老儿,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觉岸道长只笑不语,将视线移到舜苍身上,冲他微微行了礼,道:“见过苍劫帝君。”
舜苍轻轻扫了他一眼,只是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一副“你是谁我不认识”的样子。
啧啧啧,这个小模样,实在太讨本尊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