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渡川水,波浪卷起若雪,水烟凝于曼珠沙华,微风摇曳,脉脉长相思。
冥界下起了丝丝微雨,翠棠招扶野风香,一川风雨净秋空。
舜苍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油纸伞,撑开楚天碧的伞面,将我揽入伞下,细雨不沾衣。
伏音的寂魂受不住这样的微风,险些要飘走,我拉住了她的手,一时间像握住了冰绡露华,冷得我手心发疼。以至于碎雨滴在我的手背上,感觉却是暖的。
觉岸道长不沾红尘的道袍自也不沾微雨,他一派的安慈地看向了伏音。
半晌,他静静地开口:“贫道知九姑娘在找七枝灯的心火。”
我确然地点点头:“你又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跟天界的司命神君有点什么,他就喜欢摆出一副你现在的样子。”
觉岸道长慈颜常笑,好像什么都无法惹他生气似的,说:“九姑娘一心想帮伏音,是善行。只是绾姬不是伏音的心结所在。”
听他此言,我有些羞愧。我刚刚夸他什么都晓得,可他却不晓得我是为了舜苍才去掺和这堆烂事的。我正了正容色,说:“那你说说,伏音的心结是什么?”
觉岸道长的语气温和至极,说:“贫道也不知。”
真是简单利落得让我想磨刀霍霍。该知不知,不该知的倒知道不少。若不是我知他为道士,我定要当他是我八卦界中的一人了。
觉岸道长可能看到我咬牙切齿的样子,敛目慢慢道:“转冥王生死卷宗可看到伏音的往事,只是不全,需要结合司命神君的册子一起看。”
我的手本就被冰得生疼,听此一言,手猛地一松,伏音的寂魂脱离了我的牵引。我想伸手想要再抓回来,奈何这渡川上的风太急,伏音的寂魂飞得极快,我刚踏出伞下一步,舜苍又把我捞了回来。
这下真是抓不到了。
舜苍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别担心,她不会有事。”
云夹着风袭了满院,所谓的随风逐荡竟是这样么?
我与伏音在渡川畔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手指轻轻一点,便让整岸的曼珠沙华开得如火如荼,从她淡蓝至霜的裙下蔓延出十里红霞,比那人间的桃花不知妖冶多少,美得惊心动魄。
盖是这样惊艳的相遇才让我觉得伏音实在难得,可这样难得的伏音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缓缓聚拢了手指。
“何必如此生气?”声似深潭落水,将我的神志猛然拉回。我看向舜苍,他的手中正拈着一根白羽红瞳的孔雀翎,他看得津津有味。
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尾巴露了出来,赶紧敛了起来,恼怒道:“你居然敢摘我的毛!”
我一旦控制不住脾气就会现出原形,老毛病了,怎么都改不了。
可这并不能代表舜苍就能随随便便摘我的毛,要知道我孔雀一族的翎毛都是很珍贵,珍贵如同老虎的屁股,碰不得。
舜苍说:“原来阿九的原形是只孔雀,你的翎毛真好看。”
他递到我面前,又用清淡却无辜的眼神看我,眸色浅浅浮动,问:“阿九觉得不好看吗?”
我:“……”算了,当我送他的好了。
觉岸道长笑得愈发深,声音却低了下来:“早就听闻魔界孔雀王一族衍生出来的唯一一头重赤瞳霜白羽的雌孔雀,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他当然是第一次见。
我孔雀王一族中的雌孔雀皆不如雄孔雀漂亮,繁衍生息万年来,唯独我是个例外。我不仅羽毛长得好看,我还会展屏。
尔等俗人不懂会展屏是一件多么值得雌孔雀骄傲的事。
我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说:“就你知道的多。那你知不知道有何办法不去天界却能弄到命格仙君的册子吗?”
我答应过天帝,从此再也不踏足天界半步。要是失言反悔了,本尊的颜面何存?这说出去多丢我魔族人的脸。
奈何觉岸道长又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不知道。”
我:“…”我决定去磨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冥界原本就阴暗的天如浸了墨一样,雨势渐大,如碎珠砸在了地面上。觉岸道长未曾打伞,可满川风雨都近不了他的身。
伞一直向我这边倾斜,溅起的雨气濡湿了舜苍墨色的衣角,纷纷长雨打在了他的肩头,方才还在手中的孔雀翎又不知被他收了哪儿去,空出的手又将我揽住。
我侧身贴在了他的身上,好让这纸伞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道:“舜苍,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千年前我被天帝放逐,答应过他,不再踏足天界。”
舜苍低头看向我,眸色如青山碧水,说:“天帝邀我去天界。”
我说:“恩?”
舜苍说:“我不识路,你带路可好?”
焉有不好的道理?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声音又放低了几分,嘀咕道:“这样算不算违背诺言啊?”
舜苍眄了我一眼:“诺言?诺言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热泪盈眶,简直被他这副不要脸的模样深深吸引而无法自拔,直言说:“大概应该也许是不知道。”
见我们这幅样子,觉岸道长笑得愈发温和。
翠棠树在空中风扶摇,沙沙的声音与这微微雨声融在一起,雨中的冥界有着难以言表的寂静。
我和舜苍出帝释观时,我抬头看了一眼伏音飘走的方向。
乌云暗涌,如同浓彩重墨最后一笔的收锋,勾出极其凌厉的云角。
横风吹雨如遥峰,浮屠岸深。
我有些想不通,绾姬害死了伏音,拆散了她与赫连成,而绾姬竟不是她心结所在。还有什么能让伏音更放心不下的呢?
看来只有翻阅转冥王的生死卷宗和司命神君的册子才能知晓个全面。
我在修罗殿内拿到了生死卷宗,阎罗老儿不在,我就勉为其难地先自取了。
想来真是上天助我,如今正逢天界各大仙君朝会的日子,如此我出入天界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保全了颜面。
我从修罗殿里出来的时候,舜苍还执着伞站在守宫槐下,宽大的衣袖被夹着雨的微风荡出如水涟涟的波纹,周身有澄明的仙气浅浅晕开。
这样的情景我曾见过无数次。
以前,他放任我做任何事,无论我去哪里,去做什么,他只在后面跟着,从不多言,但凡转身,他便立在不远处,静静等着我。偶尔他会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出手相助,然后郑重其事地在我面前邀功。
而奖赏…
我提裙走到了他的面前,楚天碧的伞面将我和舜苍的身影刚好拢住,有细碎幽青色的光穿过守宫槐密密厚厚的树叶落在地上。我伸手扯着他胸前翻着祥云纹的领口,轻轻点起脚尖儿,吻在他的唇上。
在这一方面上我一直处于浅尝辄止的状态,所以仅仅亲了一下我就回落了重心,对舜苍说:“可以启程去天界了。”
他轻轻松了油纸伞,悬在了空中没有掉落,无论是伞骨和伞面都环绕着青色的光晕。
我看见微微幽深的波涛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清浅明灭,他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完全纳入他的势力范围之内,而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掠过我的发,然后将我按入了他深切的吻中。
恍惚间,我觉得冥界常年阴冷的风夹带着天界才有的暖意,拂过便能吹开千树万树的神花琼枝,墨云红雨,花月不知春深。
许久许久,他将我放下的时候,我觉得脸已经烫得不像话,定是嫣红一片。
舜苍的气息灼热了我的耳根儿,他低缓好听的声音在我耳畔:“阿九,你开心时便会亲我吗?”
这话说的我好像一个女流氓,可我又没脸否认,只能顿顿点了头。
他的眸色有些深,“那再开心一点,阿九你会做些什么?”
我:“……”
苍劫帝君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
*
天色霞光万丈,染了白云尾角,朵朵祥云聚散离合,变幻莫测。
我和舜苍聚拢了云朵,到南天门用了一个时辰,待真正将脚下的腾云驱散,撩开重重流仙云雾,踏在白玉阶上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来到了天界。
远远的便可看见流金飞檐上龙凤展翅欲飞,隐在云山雾海里灵霄宝殿镀了一层金黄明净的仙气,辉煌华构,走出一卷盛世鸿图,在霞风仙芒里角楼和宫殿重叠而生,如闲敲棋子散落得玲珑有致,遐远而飘渺。
纵然我这脚下的白玉阶都被嵌了七彩琉璃,错落别韵,将这天界的华美衬托得一丝不苟。
道路两旁开出蔓延至云起处的神花异草,清朗的风吹开了千万重的流云,吹散了馥郁的花香,日月争辉,比往常的任何一日都要明灿。
有仙家腾云驾雾地从我头顶上飞过,宽袍广袖在云中翻滚隐显,传来或远或近或轻或重的谈笑声,皆是去往同一个方向。
两三结伴的小仙娥均是穿着淡黄色的仙服,个个手中提着花盏,衣袖带香,嬉笑着从云中出来又从云中消失。
云海苍苍,仙鹤盘飞,优雅的白羽在空中展开弧度,掠出云影。
一只半大的小仙鹤,毛还没长好,兴许是飞得没有了力气,从空中徐了下来,骨碌碌滚了好几下,停在了我的脚下。
小仙鹤的脖子异常柔软地搭在我的鞋面上,泛着赤红的小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模样甚是惹人怜爱。我将它从地上抱起来,胖得恰好能占个满怀,小脑袋搭在我的肩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我轻轻扯了扯它细长的腿,它不情不愿地哀叫了一声,我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它还闭着眼蹭了蹭,表情异常得满足。
这可真是一只没有安全防范意识的小仙鹤。